河水退去后的第三日,林夏踩着矿道入口的碎石,看环保队员用混凝土封堵裂缝。阳光穿过湿漉漉的藤蔓,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母亲当年在溪岸为她编的花环图案。周抱着地质雷达跑过来,屏幕上的三维图像显示,矿道深处的积水正顺着然断层缓慢渗透,最终汇入地下暗河。
“检测到暗河水质达标。”周指着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数字,“那些分解汞的微生物,好像顺着水流在暗河扎根了。”
林夏想起那些在矿道里飞舞的光点。它们本是污染物催生的变异体,却在洁净水源的滋养下,成了净化这片土地的“清道夫”。就像人心里的伤疤,若总捂着,只会腐烂发臭,可一旦敞开来晒晒太阳,或许就能长出新的血肉。
疗养院的电话打来时,林夏正在整理父亲的忏悔录。护士长母亲今晨醒来后,突然能清晰地出二十年前的事,包括她如何偷偷在矿道入口埋下标记,如何趁看守不注意往幽谷方向扔写着“救命”的布条。
“她要见你父亲。”护士长的声音带着犹豫,“也……想见见那些当年的受害者家属。”
林夏握着电话走到观测站的露台上,远处的山坳里,几户人家正在重建被山火焚毁的老屋。他们是当年最早发现鱼类死亡、却被威胁不准声张的村民,如今终于敢回到这片土地。风里传来孩子们的嬉笑,惊起几只白鹭,掠过新抽芽的稻田。
看守所的会面室比想象中明亮。父亲穿着囚服坐在对面,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缕,眼神却比三个月前清亮许多。听到林夏的转述,他沉默良久,指节轻轻叩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像在模仿雨水敲打矿道顶板的声音。
“我该去的。”他低声,“当年若不是我懦弱,老周不会死,村里的土地也不会……”
“妈,你偷偷给环保部门寄过十七封信。”林夏打断他,将一沓照片推过去,“你看,幽谷的稻子快熟了,是老周儿子种的,他要让这里长出最好的粮食。”
照片上的稻田泛着金黄,田埂边竖着块木牌,写着“老周叔的地”。父亲的手指抚过照片,指腹在木牌上反复摩挲,眼眶渐渐红了。林夏突然明白,母亲要的从不是谁的命,而是让这些被愧疚困住的人,能重新抬起头,看看这片正在变好的土地。
深秋的幽谷漫山红枫时,一场特殊的见面会在观测站举校母亲坐在轮椅上,被林夏推着坐在前排,身边是老周的遗孀和几个村民代表。父亲穿着改过的便服,由狱警陪着,手里捧着那本写满忏悔的笔记本。
“那年春,溪水第一次变黑时,我就该站出来的。”父亲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很清晰,“我怕丢了工作,怕你们娘俩受欺负,可我忘了,真正的家,不是有多少钱,而是晚上能睡个踏实觉。”
老周的遗孀抹着眼泪,从布包里掏出个褪色的铁皮盒:“这是老周当年没送出去的检测报告,他总有一要让大家知道真相。”盒子里除了泛黄的纸页,还有颗光滑的鹅卵石,是幽谷溪里常见的那种。
母亲接过鹅卵石,放在掌心转了转,突然笑了:“那年夏夏掉进水潭,是老周跳下去救的她,上来时手里就攥着这石头。”她看向村民们,“我知道你们恨过我们,可这片山是大家的,它好了,我们才能真的安心。”
林夏望着窗外,红枫的影子落在母亲的白发上,像落了场温暖的雪。远处的溪岸边,几个孩子正弯腰捡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他们在收集溪底的鹅卵石,堆成的塔,塔尖插着红枫的叶子。
见面会结束后,父亲被狱警带走前,突然回头看向母亲:“等我出去,陪你回幽谷住,好不好?我去修老周没修完的水渠。”
母亲笑着点头,阳光穿过她的白发,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林夏推着轮椅往溪边走,母亲突然指着水面:“你看,水里有星星。”
溪水里确实泛着细碎的光,是孩子们刚才撒下的萤火虫。它们本该在夏夜出没,却不知何时在幽谷安了家,连习性都跟着这片土地变了。林夏蹲下身,掬起一捧溪水,水凉丝丝的,带着草木的清香,和记忆里母亲掌心的温度一模一样。
“夏夏,你留在这里,不觉得闷吗?”母亲轻声问,指尖划过轮椅的扶手,上面刻着的“溪”字。
林夏望着远处正在收割的稻田,老周的儿子正朝她挥手,稻穗在风中起伏,像片金色的海。她想起父亲的忏悔录里写:“真正的赎罪,是让活着的人,能在这片土地上安稳地活下去。”
“不闷啊。”林夏笑着,帮母亲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这里有溪水,有萤火虫,还迎…你们留下的故事。”
夕阳西下时,观测站的灯光次第亮起。林夏站在露台上,看着村民们在晒谷场跳起古老的祈福舞,鼓点声顺着风飘过来,和溪水声、虫鸣声混在一起,像首悠长的歌。她知道,幽谷的伤疤不会彻底消失,就像人心里的记忆,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冒出来。可那些记忆里,除了疼痛,还有重新发芽的希望,有在废墟上开出的花,有三代人接力守护的、关于土地与良知的约定。
夜风掠过红枫林,带来熟透的稻子香。林夏轻轻哼起母亲教她的童谣,歌词早已记不全,调子却像刻在骨子里,和着溪水流淌的节奏,在山谷里久久回荡。这歌声里,有怨灵的安息,有过错的救赎,更有这片土地对未来的期许——只要有人记得,有光落下,幽谷的长歌,就会一直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