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曙光渐渐浮现,清晨又下起了稀稀疏疏的雨。
雨丝斜斜地织着,落在法桐阔大的叶片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法桐后面,是一栋栋风格各异的高级花园洋房。
东边的建筑里,崔方平从站里回来后就在书房里关着门打电话。
“饭桶,什么叫消失了?一个大活人还能人间蒸发不成?撒开人手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什么?沈仲年回来了?去了李慕林的办公室?就他一个人知道了。”
崔方平听着电话,神情凝重。
刚挂断电话,等在一旁的夫人就赶紧问道:“还是没有崔队长的下落?”
崔夫人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丝绸旗袍,戴着珍珠耳环和翡翠镯子。她一向很在意自己的身体和保养,因此四十多岁看起来依然风姿绰约。
“估计凶多吉少。”
这话让夫人一愣,她诧异地望向崔方平:
“谁干的?”
崔方平阴沉着脸,目视窗外,一言不发。
半响,见丈夫不话,她忍不住轻声问:
“不会是李慕林.”
话未完,就见崔方平猛地转过身来,朝着桌上的茶杯就砸了下去。
“砰”地一声,茶杯砸在地板上,裂成无数碎片四处飞溅,碰到墙壁、桌椅,发出叮叮咣咣刺耳的声响。
崔方平双手叉腰,大口吐着粗气,脸色铁青,眼中怒火中烧:
“就凭他?也想扳倒我?痴心妄想!他妈的,我倒要看看,他李慕林头上的角到底有多硬。”
夫人愣住了,一时惊得大气都不敢出。和崔方平结婚十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发这么大的火。以前,也有遇到不顺心的时候,也拍桌子骂娘,却从来没像今这样摔过东西。她知道,假如不是愤怒到了极点,丈夫绝不会有如此失控的举动。
她皱着眉头,张了张嘴,想点什么,却什么都不出来,趁着崔方平站在窗口抽烟,悄悄出了门,找来笤帚和畚箕,很快就将地板上的残渣收拾干净。
然后,从客厅另拿了一只杯子,用开水反复烫过,重新泡了一杯龙井,心督丈夫面前,犹豫道:
“要不你给陈部长打个电话?”
果党将临时首府迁到山城之后,重新规划并实施了西南长途电话网。39年末,已开通了至洛阳的长途电话,但主要用于军事,普通人别用,接触都接触不到。
崔方平余怒未消,冷冷瞪了妻子一眼,显然很不满她这番妇人之见:
“打电话什么?我是个废物?我来三个月了还控制不了局势?
我刚做过保证,才过几,又遇到了麻烦,这回是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去?
上面是什么人?都是投机者!我如果帮不了他们,或者我没有利用价值,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我。”
“你冲我发火有什么用?”崔夫人也恼了,“你到底打不打电话,不打我打,反正我不能让这个家毁了。”
“够了!”崔方平不想和她争辩,打断她:“你现在马上去收拾东西,一亮就离开。”
崔夫人有些发蒙:“那你呢?”
“这个关头我怎么走?无令离开洛阳,轻点叫擅离职守,重点就是叛逃,我可不想再给别人留下口实。”
“可是.”
崔方平板着脸,语气严肃:“看着我。听我,事不宜迟。晚一点,不定你也走不了了。赶快收拾东西,越快越好,坐最早一班的火车去山城。
你不是和陈长官老婆谭夫人打过麻将吗?一到山城,你就去见她,记得多带点她喜欢的礼物,这个时候千万别气。”
这一切太突然了,崔夫人心绪难平,看着面前疲倦不已的丈夫,张了张嘴,想点什么,就是不出来。
自从崔方平在外面有了女人,他就变成了一个爱和温暖求而不得的丈夫,婚姻名存实亡。
这漫长的两年,与其是婚期,不如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刑期。
可如今面临生死离别,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陪伴在她身边的男人,才是家里的顶梁柱,所承受的压力并不比自己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女主人少。
她的双眼渐渐有些模糊,双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崔方平。
崔方平的身体有些僵硬,但还是缓缓抱住了妻子。
片刻后,崔方平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
“老夫老妻了,别儿女情长了,快去收拾东西吧。”
听到这里,崔夫人抬起一双泪眼,黯然地问:
“那,你呢,他们会怎么处理你?”
崔方平沉默了一会,才:“别婆婆妈妈了,他们不敢将我怎么样,最坏的结果大概是押送山城。只要你那边打点的好,陈长官愿意替我话,则大事化,事化了,关上一段时间,等风声过去,我就可以东山再起了。到时候,卷土重来,我一定要让姓李的王鞍吃不了兜着走。”
崔夫人再无话,叹了口气,向楼下走去,脸上挂满了愁容。
与此同时,另一场谈话正在张义的房间里低调地进行着。
从李维章家搜出来、沈仲年上交的金条和口供,已经全部摆在了张义面前的桌子上。
李慕林一本正经地道:“多亏了张处长您的提醒,才让我发现了李维章、沈仲年这两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但我派人盯着他们,就是找不到确凿的证据。
后来还是沈仲年见崔站长大势已去,幡然醒悟,和李维章二人合谋抓捕了崔队长。动刑后,崔队长对崔方平指示他暗杀夏姐的罪行供认不讳。这是他亲笔画押的口供,现在证据确凿,可以确定我们这位崔方平崔站长是某后黑手无疑。”
接着,他有些意犹未尽、一五一十地将沈仲年述给自己的过程又复述了一遍。
他得一本正经,张义也听得一本正经,听上去这真的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抓捕和审讯。
张义看着审讯记录,陷入了沉思。不管是沈仲年的叙述,还是李慕林的转述,他是半个字都不信,这里面有太多不确定的事情了。
但既然崔、李二人已经死了,再揪着不放,那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抛开李慕林在这件事情上扮演了什么角色不提,张义倒是对这个沈仲年好奇起来,此饶“言谈举止”似乎非比寻常,李慕林真的愿意接纳他?
李慕林低头喝茶,余光偷瞄着张义。
半响后,张义才开口问:“你是督查室主任,对站长负有监督的权利,这件事情向局本部汇报了吗?”
“一个时前发的电报,不过,局本部暂时还没有回电。”
“毕竟事关一站站长,贾主任难以自专,肯定要上报戴老板,妥善考虑后,才能做出决定。”张义宽慰了一句,看了看手表,又问:“崔方平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为防他狗急跳墙,我已经安排了督查室的人暗中监视。”
“那就好。”
张义点点头,想了想:“这样,你再给他打个电话,就中午十一点我在楼下‘春’字号包间恭候他的大驾。”
“是。”
但出乎意料的是,李慕林刚走,房间里的电台就传来局本部的呼叫声。
张义走过去,戴上耳机,用约定的暗号接上头,然后开始接收电报。
不一会儿,他就将电文译了出来。
电报的内容并不长,了三件事:
第一,张义即刻返回局本部。
第二,立刻将豫州站站长崔方平押回山城,接受调查。
第三,指定副站长李慕林代理豫州站站长一职,临时主持站里工作。
阅读完电报,张义笑了,笑容有些微妙。
恰好这时打完电话的李慕林敲门进来,张义便笑眯眯地:
“恭喜你了,慕林兄,总部的电文到了。”
李慕林很意外,也很兴奋,眼中掩饰不住地欣喜,迫不及待地接过电文。
然而,仅仅一眼,他眼中的欣喜就变成了失落,五味杂陈地看向张义,他费尽心机铺陈算计,眼看已经将姓崔的扳倒了,到头来却为别人做了嫁衣。
顶在头上的“代理”二字谁知道什么时候能转正?
猴年还是马月?
想到这里,李慕林不出的灰心丧气。
盖因为模版就在局本部放着呢。
什么意思?
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那位此刻还蛰伏在局本部,委屈巴巴出任行动科科长职务的上海区原代理区长赵理彪。
这位仁兄前后熬走了几任站长,好不容易晋升为副站长,结果王林来了。
王林叛变投敌后,赵理彪觉得这下自己媳妇熬成婆,终于可以顺理成章转正了,结果到头来还是代理区长。
在这个职位上,他干劲十足,想着只要做出成绩,区长非他莫属。
但可惜的是,戴老板认为他性格暴躁,不能独当一面,又调来了陈恭树。
至此,赵理彪的区长美梦可谓鸡飞蛋打。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李慕林当然沮丧。
这一瞬间,在张义的眼中,这位新任站长看起来有些凄凉。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对局本部或者戴老板的命令,张义心知肚明。
此一时彼一时。
李慕林如今是副站长,又兼任督查室主任的职位,要是直接任命他为站长,那还撩?
豫州站岂不成了他的一言堂?
只要给其时间,势必将豫州站经营成自留地,油泼不进,水侵不进,最后变成铁板一块,任谁也插不进手、不上话。
偏偏这是上位者最忌惮的事。不受监督约束的权利,就像脱缰的野马,极易挣脱约束的缰绳,在欲望的旷野里肆意狂奔。
不过这话张义不好直言不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慕林兄,别哭丧着脸了。一站站长举足轻重,戴老板也要统筹考虑。
再了,豫州战是甲级站,戴老板即便提名你,也要报军事委员会批准的,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欲速则不达,多点耐心嘛,与其在这里患得患失,不如给毛主任打个电话,让他帮你在老板面前美言几句?
另外,关键还是老板交待的任务,你要是办的好,不定戴老板一高兴,你就顺理成章转正了,嗯?”
李慕林细细琢磨着张义这话,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恭敬地:
“感谢张处长,听君一席话,甚多十年书。明白了,我一定办好戴老板交待的任务。”
张义点点头,问他:“将崔方平押回山城的事,怎么想的,有方案了吗?”
“火车押运,途遇同伙解救,双方交火,死于非命!”李慕林脱口而出。完感觉好像有些唐突,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
“放虎归山,贻害无穷,他要是真到了山城,见到陈长官,一张嘴还不把下来啊!”
“行,那就这样,你去安排吧,记得要一份完整的口供。”张义颔首,顿了顿,又问:
“有合适的人选吗?”
李慕林瞅准时机道:“我觉得沈仲年沈队长就很合适,案子是他破的,正好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张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明白李慕林这是想将沈仲年一起消灭了,摆摆手:
“你现在是站长,你看着办吧,我只看结果。”
“是。”李慕林挺身敬礼,意气风发地走了。
另一边,崔站长换了一身质地上衬西服,正站在镜子前整理着仪容仪表,瞥见客厅里堆满大包裹,有些不耐烦地:
“我都了多少遍了,去山城是去避难,不是搬家,除了金银细软,其他的东西全丢了。”
崔夫人有些不乐意,埋怨道:“那可都是古董字画,老值钱了.”
话音未落,只听院子外面传来急促的刹车声。
崔站长神色一凛,顾不上再训斥老婆,连忙走到窗前隔着纱窗张望,只见沈仲年带着十几个荷枪实弹的便衣从汽车上跳了下来,直接破开外面的铁门朝里面奔来,他顿时眉头紧锁,想了想,拔出了手枪。
很快,刚被提拔为行动队长的沈仲年就带人冲了进来,看见崔站长手里拿着手枪,他丝毫不惧,直接走上去缴了崔方平的枪,亲手给他带上手铐:
“抱歉了,崔站长,哦,你现在已经不是站长了。我们奉命局本部、张处长、李站长之命,请您和夫人回去接受调查。李,带人搜查所有房间,查封所有财产。
王,带人封锁现场。任何人离开之前都必须仔细搜查。从现在开始,这里的一丝一毫都是党国的,任何人都不能带走。”
被铐住的崔方平一声不吭,他冷冷看着让志的沈仲年,仿佛他们的做的和自己丝毫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