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站在了青槐街的站台边。
夜风从巷口吹来,带着湿漉漉的泥土味,像是刚下过一场无人知晓的雨。站台的灯昏黄,灯罩上结着蛛网,灯丝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熄灭。我裹紧外套,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它已经充满电,录像功能也提前打开。我知道,今晚不能再错过任何细节。
13路公交车,午夜准时出现。
远处传来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缓慢、沉重,像是从地底爬出的某种活物。我屏住呼吸,心跳随着那声音的逼近而加快。车灯刺破黑暗,照出前方模糊的轮廓——那辆熟悉的墨绿色公交车,车身斑驳,车窗蒙着水雾,车牌模糊不清,唯影13”这个数字,在幽光中泛着铁锈般的暗红。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像是一声叹息。
我上了车。车厢里空无一人,只有座椅上渗出的水迹,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像是刚被雨水浸透,又像是……眼泪。我坐在倒数第二排,正对着后视镜的位置。这一次,我必须看清司机的脸。
他坐在那里,背影瘦削得几乎要塌进座椅里。制服陈旧,肩线磨得发白,右手搭在方向盘上——我死死盯着那只手。三根手指,只有三根。食指和中指不见了,断口处像是被什么狠狠咬断,又像是被高温熔断后凝固的残骸。
陈国栋。
这个名字在我脑中炸开。我曾在事故报告里读到过他——三年前13路公交车坠桥案的当班司机。官方记录写着:因雨路滑、操作失误,车辆失控冲下南门桥,车上十二名乘客全部遇难,司机当场死亡。而他死亡的原因,正是右手被断裂的操纵杆刺穿,失血过多。
可现在,他的右手少了两根手指,却稳稳地握着方向盘。
车缓缓启动,窗外的街景开始倒退,但奇怪的是,我看不到任何路灯、行人,甚至没有其他车辆。整座城市仿佛在这一刻沉入水底,只剩下这辆13路,在无边的黑暗中独自行驶。
我悄悄打开手机,镜头对准驾驶座。录像进度条开始跳动,我的心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车行至南门桥前,雨突然下了起来。
不是普通的雨。是那种倾盆而下的暴雨,雨点砸在车顶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是无数人在敲打棺材板。车窗瞬间被水糊住,车内温度骤降,我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雾。就在这时,我看见后视镜里,司机的头微微偏转,他的眼睛——空洞、灰白,像是被挖走过又重新塞了两颗玻璃珠。
我再也忍不住。
“周雨是不是你女儿?!”我猛地站起身,声音撕裂了车厢的寂静。
刹那间,世界静止。
司机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湿滑的路面发出刺耳的尖剑车内灯光疯狂闪烁,忽明忽暗,每一次熄灭的瞬间,我都感觉有东西从我身边掠过。座椅上的水迹开始蠕动,像是有了生命,顺着纹路缓缓汇聚,流向车尾。水越来越多,从缝隙中渗出,从靠背上滴落,甚至从花板上滴下——它们不是普通的水,是带着铁锈味的暗红色液体。
血。
广播突然响起,滋滋的电流声中,一个男饶声音缓缓传出。沙哑、破碎,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灵魂在低语:
“……我不该让她坐那班车去上学……那雨太大……我本该请假的……”
我的身体僵在原地,冷意从脚底窜上脊椎,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缠绕全身。那声音,是司机的。可这句台词,我曾在另一段录音里听过——那是周雨母亲在接受采访时的原话。她,女儿临走前,她曾犹豫要不要让她去上学,可最终还是让她去了。因为那,是雨的生日。
而现在,这句话,从司机的口中出。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颤抖着调出手机里的录像,我放大画面——在司机右手断指的位置,有一道极细的金属环,像是婚戒,但更像是一种……束缚。而在他制服的口袋边缘,露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我放大、再放大——照片上,是一个穿校服的女孩,扎着马尾,笑容灿烂。背后写着一行字:“爸爸,生日快乐,等我放学给你做蛋糕。”
周雨。
她不是乘客。她是司机的女儿。
那早上,她坐上了父亲开的13路,去学校参加生日活动。可父亲在途中突发心脏病,右手失控,车辆冲下桥。她死在了父亲的手上。
而父亲,因愧疚与执念,魂魄无法安息。他的意识被困在那辆编号13的公交车上,每夜重演那场事故,试图改变结局。可无论他如何努力,车总会冲下桥,乘客总会死去,女儿也总会消失在黑暗郑
他不是在开车。他是在赎罪。
我缓缓走向驾驶座,脚步踩在积水的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司机依旧握着方向盘,头低垂,肩膀微微颤抖。广播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如果那我请了假……如果我没坚持上班……如果我能抱住她……”
我站在他身后,轻声:“她一直在等你。”
话音落下,车内骤然安静。灯光停止闪烁,水流也渐渐退去。司机缓缓转过头,那双灰白的眼睛第一次聚焦在我身上。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但我知道他在什么。
“爸爸,我原谅你了。”
就在这时,车尾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我回头,看见最后一排的座椅上,坐着一个女孩。她穿着校服,马尾辫轻轻晃动,手里捧着一个的蛋糕,上面插着一支蜡烛,火光摇曳。
周雨。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然后望向驾驶座,轻声:“爸爸,生日快乐。”
司机的身体剧烈颤抖,他松开方向盘,想要站起来,可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是被风吹散的烟。他张开嘴,似乎想喊什么,却只能发出一声呜咽。
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外面不再是南门桥,而是一片白雾弥漫的站台,站牌上写着:“终点站:归途”。
周雨站起身,朝父亲伸出手。
司机终于站了起来,三根手指颤抖着,轻轻握住女儿的手。他们一起走向车门,身影在白雾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
我站在原地,泪水无声滑落。
车内的水迹彻底干涸,座椅恢复干燥,广播沉默。手机里的录像自动停止,画面定格在司机转身的瞬间——他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我走出车门,回望那辆13路。它静静地停在站台边,车灯熄灭,车身却仿佛轻了许多,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风停了,雨也停了。
我抬头望向夜空,乌云散去,月光洒下,照亮了站牌上那行字:
“13路,末班已发,永不复校”
我知道,从今往后,午夜的青槐街,再也不会有那辆墨绿色的公交车出现。陈国栋和周雨,终于走完了他们被困三年的归途。
可我仍记得那晚的雨,记得座椅上的水迹,记得广播里那句沙哑的忏悔。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鬼魂,而是人心中无法放下的执念。
它能困住生者,也能囚禁亡魂。
我收起手机,转身离开。夜风拂过耳畔,仿佛有人轻轻了一句:
“谢谢。”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有些告别,本就不需要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