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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梆子声刚敲过三响,朱长寿从停尸房的床上爬起去了厨房。

晚饭后趁着灶膛里余烬将熄未熄时,他扔进去了两个土豆!

借着暗红微光翻出两个烤得焦黑的土豆,粗粝的焦皮簌簌落在柴灰堆里,腾起几缕带着草木香的白烟。

夜风卷着义庄散落的纸钱掠过井,朱长寿拿着土豆,几个腾挪便落在义庄青瓦粼粼的屋脊上。

残月如钩,将屋脊兽的影子拉得老长。

朱长寿盘腿坐在楼顶,指尖摩挲着瓦当上斑驳的\"敕\"字,任夜露浸透粗布短衫。心翼翼剥开的土豆冒着袅袅热气,他对着月光端详焦黄内瓤上蜿蜒的裂纹,忽地想起马家镇纸扎店墙上那些乱七八糟裂纹——也是这般细密纠缠的纹路。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月亮代表我的心……\"

沙哑的声音混着土豆香飘散在夜风里,惊起义庄外栖着的夜枭。

朱长寿怔怔望着振翅的黑影没入云层,喉头突然发紧。

他首曲子好熟悉,可却又好陌生,自己的脑子里完全没有印象,可它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从自己嘴里冒了出来!

轻轻的皱着眉头,朱长寿努力地回忆着几年前的一切!

他记得任婷婷洋装下少见的白色长袜,记得珠珠发间颤巍巍的茉莉银簪,记得红情深哀怨的眼神,甚至能描摹出玉绣鞋尖上褪色的鸳鸯!

那些刻骨铭心的悲喜他记得,可为什么白色长袜会少见?珠珠的茉莉银簪和米黄色的衣服反复在脑子重合!

这些记忆竟像隔了层浸水的窗纸,模糊却又忘却不了!

镇子传来更夫拖沓的脚步声,朱长寿慢慢抬起头,循声望去。

任家大院的琉璃瓦映着冷月,洋货店橱窗里的人偶模特仍保持着白日的姿态,西餐馆雕花铁门上的铜铃在风中轻晃!

五年来走过的街巷历历在目,可当他想细究某日午后任婷婷的那一杯咖啡杯时,记忆却似被鼠啮的账册,徒留参差齿痕。

\"呲啦——\"

指尖传来的灼痛让他猛然回神,半块土豆滚落在瓦缝间。

朱长寿吮着烫红的手指,忽然无中生有地嗅到某种熟悉的气味——是可乐!

那种掺着肉桂与丁香的甜腻,混着冰块的凉意,分明是自己经常喝的胶瓶瓶装汽水。

尘封的记忆如冲破堤坝的洪水,裹挟着空调外机嗡文震动、影院座椅皮革的触涪薯条沾着番茄酱的殷红……

\"轰!\"

颅腔内炸开的惊雷震得他险些栽下屋顶。

瓦片在掌心碎成齑粉,视野中忽明忽暗的光斑如群鸦乱舞。

某种冰冷锐器正在脑髓深处游走,将鲜活记忆与当下感知生生剖开。

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看见指节因攥紧瓦片泛出青白,却像被魇住般动弹不得。

济老院西厢的窗棂无声洞开。

断臂老汉枯瘦如鹰爪的右手扣住飞檐,足尖在晾衣绳上轻轻一点,鹞子翻身落在三丈外的屋脊,老妇人裹着腥臭的白布飘然而至,布角翻飞间露出半张布满尸斑的面孔。

\"师兄,长寿的记忆开始割裂了……\"

老妇人凹陷的眼窝里跳动着幽绿磷火,枯藤般的指节捏着枚锈迹斑斑的镇魂钉。

断臂老汉独臂衣袖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浑浊双眼倒映着朱长寿蜷缩的身影,话不对题道:\"刚刚我接到了茅山的阴马传信,十五那个老混蛋没熬住,晚间去了。\"

他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带着不甘和无奈,甚至还有着一种不清道不明的怨恨:\"临走前他让剩下的老家伙们把自己炼了,估计再过些日子,后山那些活着的和死聊差不多都该过来了。\"

檐角铜铃忽地急颤,老妇饶裹尸布先出一条碧绿蛇,毒信吞吐,阴冷的双眼死死地望着独臂老者!

老妇人浑身颤抖,黯淡的双眼里闪过一丝怨毒,嘶声道:\"何苦来哉!石坚布下这偷换日的局,倒叫我们这些老鬼不得超生!十五给自己炼了,连个名字都留不下来!\"

话间,她忽地扭头望向义庄后院,纸窗上摇曳的烛光正将九叔清癯身影拓在青砖地上。

断臂老汉独眼微眯,一时让老妇人无法看清其中的神色:\"当初石坚找到我们时已经了,与其让我们这群老不死的在后山枯坐等死,不如再为茅山做一做贡献!大家都应了,从自愿入瓮那一大家也都料到了今日。何必抱怨?\"

他弯腰拾起朱长寿滚落的半块土豆,焦黑表皮上赫然印着五道深陷的指痕,\"石坚将一切都压在了这孩子身上,我们也将所有都压了上去……他赔不起,我们也赔不起!\"

独臂老汉的话音未落,蜷缩在一起的朱长寿突然剧烈抽搐起来。

七窍渗出的黑血在月光下泛着诡异蓝光,十指深深抠入屋脊,生生抓出十道沟壑。

“呼……呼……呼……”

济老院中接连亮起七盏幽绿灯笼,似哭似笑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幽幽的灯火明灭不定。

\"走吧!\"

断臂老汉轻叹一声,挥出漫纸钱,苍老身躯如断线纸鸢般飘然坠下。

老妇人最后瞥了眼朱长寿,亦是轻叹一声,抬手将一粒散发着幽幽鬼气的丹药隔空打入了朱长寿的口中,随后在裹尸布卷的腥风中没入了黑暗。

……

寅时的露水凝在颤颤的睫毛上时,朱长寿的脑中剧痛如潮水般退去。

懒洋洋地瘫在冰凉的瓦片上,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忽地低笑出声。

被冷汗浸透的后襟贴着脊背,方才抓破的掌心正渗出丝丝带着煞气的黑血,这痛楚如此真实,倒比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更叫人安心。

指尖触到冷硬的半块土豆,他挣扎着起身将其抓起,胡乱地塞进嘴里咀嚼。

焦苦味在舌尖漫开时,恍惚又看见了便利店冷白的灯光漫过夜色,从冰箱里拿出的易拉罐上正散发着寒气。

\"际朗月也不愿看,际朗月也不愿看,明月吐光,阴风吹柳巷,是女鬼觅爱郎,谁人愿爱,凄厉鬼新娘,倍伴女鬼,深宵偷拜月光……\"

朱长寿突然笑了,沙哑的声音惊飞晨起的雀鸟,摇摇晃晃站起身,冲着济老院紧闭的朱漆大门咧了咧嘴。

济老院门前七个灯笼在晨雾中散发出幽蓝色的光芒,无风儿轻轻摇晃。

这时,义庄大门传来吱呀门响,九叔披着晨露立于石阶,手中的符篆闪着淡淡的光。

朱长寿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翻身下楼。

落地前他瞥见济老院的土堆里,半只绿油油的枯掌正被早起的蚂蚁缓缓覆盖。

“师父,今早您吃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