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晒场晒得发烫,新收的苞谷堆成金黄山,风里飘着干透的麦香。
林英蹲在暖屋火塘边,用竹夹拨弄陶罐里的黄精——寒潭水浸过的药材泛着温润的光,正咕嘟咕嘟冒热气。
“姐!“二丫撞开木门,辫梢沾着草屑,“晒场打起来了!
吴铁柱把分粮筐踢翻啦!“
陶罐里的水溅出一滴,烫在林英手背上。
她抽回手,指腹迅速在围裙上蹭了蹭。
窗外传来粗哑的叫骂:“凭啥我家少两斗?
我爹去年为追偷猎的摔断腿,这功劳不算?“
“就是,林英自己有药有货,还装什么公平!“跟着起哄的是王二婶,声音尖得扎耳朵。
林英把最后一株黄精按进陶罐,盖子扣得咔嗒响。
陈默从里屋转出来,手里捏着半卷纸,墨迹未干的《乡约三章》在他指间轻颤:“他们不是不信你,是不信这世道能有真公道。“
“那就把规矩,刻进石头里。“林英扯下围裙搭在椅背上,指尖扫过陶罐边沿,寒潭水的凉意顺着掌心爬进血管。
她接过陈默递来的草稿,目光停在“欺孤者逐“四字上,蘸了墨的毛笔重重一压,纸背洇出深黑的痕。
次日清晨,老祠堂前的古槐枝桠间还挂着露珠。
林英站在青石板上,看三十七户村民陆陆续续围过来。
吴铁柱蹲在墙角,裤脚沾着昨日踢翻的苞谷,见她望过来,梗着脖子把脸扭向一边。
“算盘嫂,念。“林英抬了抬下巴。
算盘嫂掀开红绸账本,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吴铁柱家,春上挖药材三十斤,工分一百二;夏里巡山二十次,工分八十;修路挑土五十担,工分一百......“她顿了顿,“合计三百,折粮八斗。“
“放狗屁!“吴铁柱跳起来,“我明明巡山二十二回!“
“五月初九,你肚子疼没去;七月十五,你帮李瘸子修房没去。“算盘嫂翻开第二页,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日期,“这两回都有石头娃和招娣的签字。“
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
吴铁柱的脖子涨得通红,突然拔高声音:“你们记的都是纸上字,谁晓得真假!“
林英没接话,转身走向祠堂侧屋。
那扇木门三年来只开过三次——第一次是她刚重生时翻出爹的猎刀,第二次是取出给娘治病的野山参,第三次......她摸出铜钥匙,金属触感凉得刺骨。
“咔嗒“一声,铁栓落地。
门开的刹那,山风裹着浓郁的药香涌出来。
整捆的鹿茸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成箱的五味子码得整整齐齐,粗布叠成的方垛比人还高,野蜂蜜罐上还凝着晨露。
“这些,是我一个人打的?
吃的?
藏的?“林英伸手按住最近的鹿茸捆,指腹触到麻绳上的凹痕——那是王二婶的指甲印,“哪一包没有你们的手印?
哪一罐不是你们帮我运下山的?“
全场静得能听见槐叶飘落的声音。
吴铁柱张着嘴,喉结动了动,没出话来。
王二婶挤到前面,扒开一捆药材,看见自己歪歪扭扭的“王“字按在封条上,脸刷地红了。
林英从山货堆里捧出三束金穗。
穗子金黄透亮,每一粒谷都裹着层淡金色光晕,悬在半空竟微微旋转,连落在上面的槐叶都滑溜溜滚了下去。
“金穗娘。“她走向人群里佝偻的老妇,“从今起,你守它,如守靠山屯的良心。“
金穗娘颤巍巍伸出手,又缩回来在衣襟上擦了三次,才轻轻接过。
她捧穗子的姿势像捧刚出生的孙儿,眼角的皱纹里浸着泪:“好,好,我夜里给它拂尘,白拿帕子垫着......“
第二束金穗被挂在村公所横梁上。
穗尖转过时,金光扫过墙上的旧公约,把“持械巡山“四个字照得发亮。
最后一束,林英放进碑石匠凿好的石槽里。
盲眼老匠摸了摸石槽边沿,布满老茧的手在金穗上悬了悬,到底没敢碰:“这穗子......比我刻的玉还金贵。“
“我不信!东西可以造假!“吴铁柱突然冲上来,手指几乎戳到金穗上。
林英抬眸,目光像猎刀出鞘:“那你来摸——若这穗子沾了谎话,它当场就会黑。“
吴铁柱的手抖得厉害,指尖刚碰到谷粒就触电似的缩回。
他盯着自己发红的指腹,喃喃:“......它烫手。“
碑石匠通宵刻碑。
祠堂里的油灯换了三回灯芯,他的指腹渗着血,在碑面上抹出暗红的痕。
林英守在旁边,看他的手一寸寸抚过“多劳多得,凭工取粮“,又摸过“老弱有养,幼孤同护“,最后停在“欺孤冒功者,逐出青山卫,全村共讨之“。
“刻深些。“林英递过一碗参汤,“要让后世的娃娃,摸着这字能想起今。“
黎明时分,碑石匠放下刻刀。
朝阳透过窗纸照在碑上,“青山乡约三章“六个字泛着青黑的光,像长在石头里的根。
祭典当日,晒场飘满谷香。
林英点燃三炷香,插在碑前的铜炉里。
香灰打着旋儿升上空,恰好有千只血引雀从林海深处飞来,羽翼沾着松针,衔着谷粒绕碑盘旋。
金色的谷雨落下来,沾在碑上,粘在金穗上,落进吴铁柱怀里的蓝布里。
“铁柱哥,这是姐让我给的。“林栓揪着吴铁柱的衣角,怀里的面袋沉得他直踮脚,“附条,你爹的工分够换这些。
往后,你自己挣。“
吴铁柱蹲下来,粗糙的手抚过面袋上的绳结——是林招娣常打的死结。
他突然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一声,两声,三声,额角渗出血珠,把碑前的香灰染成淡红。
“我吴铁柱,往后再耍浑,就让这金穗黑了我的心!“他吼得嗓子发哑。
人群开始涌动。
老支书柱着拐杖第一个上前,枯瘦的手指按在红泥印上;林建国带着少年队排成一列,每人按完手印都给碑行个标准的军礼;金穗娘把金穗凑近碑面,看谷粒上沾了些泥灰,忙掏出手帕轻轻擦。
林英徒人群最后,看陈默站到碑前主持宣誓。
他的声音比平时响了些,带着点发颤的激昂:“从此靠山屯的规矩,刻在石上,记在心上......“
玉坠突然在胸口发烫。
林英垂眸,看见衣襟下的玉坠泛起幽光——空间深处那个曾装过药渣的石头,不知何时重新温热起来,像块烧红的炭。
她不动声色握紧袖中的响镖,目光扫过远处山脊。
有个穿灰布衫的“樵夫“正往林子里退,转身时衣角翻起,露出半截没烧尽的红线。
那颜色,像极了三年前她在盗猎者身上见过的——染着毒汁的引线。
祭典三日后,村公所的窗纸被晨风吹得簌簌响。
林英站在乡约碑前,看阳光把“全村共讨之“几个字照得发亮。
她摸了摸袖中温热的响镖,听见后山传来一声鸟鸣——那是少年队的暗号,带着点不寻常的急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