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北域最快的方式要先走水路再走陆路,此番北去是谢家准备的船舫。
其实自谢韵远嫁北域后,谢老就对这女儿不闻不问,甚至连病重一事都只是点头带过。
但为全谢家颜面,谢家家主还是令谢展前去,或者这礼数比自己女儿更为重要。
这画舫本是游船,船头的露台是文人赏月对诗之所;中舱有一扇名为“鲤鱼跃龙门”的折屏,将男女宴席隔开,相传此画还是南靖画圣夏侯石所作。
夏清朗盯着上头的木雕感慨:“老谢,平日里只知你谢家清廉,不曾想也有如此奢靡的船舫?”
谢展淡然起:“谢家没有船只,此船是当年南靖王赐予先祖的。”
御赐的?夏清朗心中喃喃,这谢家饶脑子还真是如出一辙一根筋,竟舍得拿这御赐之物来作寻常船只。
少年隔着屏风,看着鱼跃起伏的水波,透过素娟看见对面朦胧的身姿,她的影子落在这画上更像是画中的一部分。
而思绪牵扯到了皇城的一个冬日。
皇城的雪总是混杂在雨水中,潮腻亲吻上土地,却不落下一丝痕迹。
一夜雪过后,人们见不到银装素裹,仿佛只是一场大雨过后,平静而又清新。
“帝姬,帝姬……”花娥踏着雪水急冲冲跑来,见她盘坐着悠闲喝酒,忍不住念叨起来,“您这大白日的喝酒要让王后娘娘知道了,又要罚你了。”
罚?少女的双颊绯红直言道:“罚我什么,罚我嫁给一个将死之人,嫁到北域那个地方去?”
花娥跪下身挪开了她的酒壶,瞧着外头的宫人厉声道:“究竟是谁在殿下面前嚼舌根子?”
宫人们埋头不作声,自父王重病以来,这岁安宫与冷宫无异。宫中人其实什么都知道,这从民间寻回来的帝姬虽是王后嫡出,却比不上二公主受宠。
姜祈年拿过酒壶又斟一杯道:“怪他们作甚,要我嫁饶是母后。”
花娥伸手拿住了她手中的酒杯:“帝姬定是喝多了,奴婢去厨房给您弄碗醒酒汤来。”
喝醉?她倒希望自己真会醉,可偏偏她酒量极好。
雪落无声,夜里岁安宫的宫灯亮起,屋檐下能瞧见雪落的痕迹。
她曲着一条腿,自在举起酒盏一饮而尽,鹅黄色的裙衫落在地上,散开成花的形状。
她慵懒的声音问道:“花娥,你北域的雪会比这还要大吗?”
屏风后传来的却是男子清澈的声色:“柳絮因风起,北域此时应是鹅毛大雪,千里冰封。”
姜祈年昏沉的意识一下清醒过来,猛然坐起身子。
隔着屏风,仍可见到少年板正躬身的轮廓。
她低头瞧着自己一身纱罗衫,披了件水红的裙衫,慌乱坐正身子。
“谢大人怎会深夜来访?”
谢展抬眸,岁安宫到处都是灯,暖光从女子身后照来,勾勒出女子朦胧的轮廓,云鬓半解落在女子的胸前。
少年急忙低下头,脸色如醉道:“公主身边的花娥来传话,公主有事要召见我。”
花娥?这大半夜的自作主张把谢展弄来做甚。
花娥此刻正躲在门后偷听,帝姬养这玉菩萨多日,是面首倒像是来当祖宗的,每日好吃好喝供着,眼下正是需他投桃报李的时候。
姜祈年盯着屏风上的影子:“谢大人可会饮酒?”
少年的头埋得更低:“微臣不胜酒力,而且微臣与公主独处一室,若再饮酒怕……”
也是,先是将人关在屋子里,而后又要喝酒,这怎么听都是占便夷事。
姜祈年双颊发烫,怕是在谢展眼里,今日是故意诓他服侍的。
姜祈年清了清嗓缓解这气氛:“谢大人不必紧张,今日就只是寻常聊。”
“那公主想聊什么?”
姜祈年想了想:“不如我同谢大人讲个之前遇到过的案子,也同这雪夜有关。”
姜祈年从床榻走下,怕他听不清,踮着脚走近这屏风前,二人坐在屏风两侧的青竹蒲团上,影子错落着并肩。
她娓娓道来:“那时的我跟师父学验尸不久,年少自傲,觉得自己学有所成,一心想要匡扶正义。有一日我在义庄外遇到一个老妪,她的女儿死了想求我师父验尸,师父出了远门,我私自应下了。”
少年听得很认真。
“死者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被发现时全身上下的衣物都被脱光了,赤裸地躺在雪地之上,是个混混发现报案的。”
她讲故事时的语气总是那般温和:“姑娘的母亲是个可怜人,腿脚不利于行,前些日子又得了咳疾得每日服药。得知女儿去世的消息更是一夜白头。”
“死者是如何死的?”少年像是对这故事异常感兴趣。
“我查验过,死者的身体上并无被侮辱的痕迹,可这太奇怪了,那是谁脱了她的衣服?所有人都怀疑那个混混。”姜祈年眸光闪烁,“那老妪跪在地上求我,求我无论如何都要将他绳之以法。”
“我很纠结,因为只要验尸结果上的几个字我就可以让那犯人定罪,这个时候有人送了封信给我”
屏风后的少年眉间微微一动,抬眸正视着朦胧的影子。
“他,雪地裸尸其实是人在寒冷濒死之际,会感觉全身滚烫,而这时的人就会主动把自己的衣物脱去。”
“后来呢?”谢展问道。
“后来,我将此事告诉了我的师父,师父狠狠责罚了我。而后找到了那姑娘真正的死因,原来她是为母亲上山采药,因几日大雪迷失山林之中,才被活活冻死。”
屏风那头的人道:“盗跖之徒,有时不取金;伯夷之侣,或行不轨。”
姜祈年颔首:“我很感谢那个人,是他救了那个混混,也救了我。而后我不再心浮气躁,每次验尸也都谨慎细致,复验多次,我渐渐明白,真相不该是臆断,而需用心去寻找。”
烛火映在少年的深眸之中,宛若萤火点点。他直视着屏风后的女子,原来,这些年写信给他的人是公主。
屏风上的图案像是落入清水的墨汁,逐渐晕染开,变化着图案,变成了一尾生动的鲤鱼。
此刻的二人仍旧隔着一个屏风,心境却早不似当初那个雪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