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那,林夏在生态教室的墙角发现了株冒芽的蒲公英。嫩白的根须缠着块褪色的红布,布上绣着个模糊的“林”字——是母亲当年在矿道入口埋下的标记,不知被哪阵风吹到了这里。她心地将蒲公英移栽到陶罐里,放在窗台最显眼的位置,像守护着个会发芽的秘密。
“林站长,北京来的纪录片团队到了。”周敲了敲教室门,身后跟着扛摄像机的队伍,“他们想拍《幽谷十年》,从山火拍到现在的生态公园。”
林夏望着镜头里正在调试设备的年轻人,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她躲在母亲身后,看着记者们举着相机涌进家门,镜头里的父亲总是低着头,像怕阳光灼伤眼睛。而现在,父亲正坐在香樟树下,对着麦克风讲述如何用微生物改良土壤,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坦然的光。
纪录片拍摄到第三周时,团队跟着林夏去了趟矿道遗址。当年的混凝土封堵处已爬满常春藤,父亲用手扒开藤蔓,露出块新刻的石碑:“2010年,我们曾在这里犯错;2030年,我们学会了如何弥补。”碑底压着本翻开的笔记本,是老周当年的工作记录,某页边角写着:“若有来生,想做幽谷的一棵树。”
“林老师,您后悔回来吗?”年轻的导演问,镜头对准林夏被阳光晒成麦色的手臂,上面有块淡淡的疤痕——是当年在矿道里被碎石划赡。
林夏看向远处正在溪里采样的学生,他们的白大褂在绿波里像盛开的花:“后悔过。但每次看到这些孩子,就想起母亲的,溪水不会因为流过脏地方就停下脚步。”她指尖划过石碑上的刻字,“错误像块石头,你若总盯着它,就会绊倒;若把它垫在脚下,就能看得更远。”
入夏的暴雨冲垮了溪岸的一段护栏,林夏带着志愿者抢修时,发现了个埋在泥沙里的铁皮海打开后,里面是堆锈蚀的金属零件,拼凑起来像个简陋的过滤器——是老周当年做的,他在日记里写过,想让溪水重新变得能喝。
“这该放进生态博物馆。”老周的儿子用软布擦拭着零件上的锈迹,眼眶有些发红,“我爹总,人这辈子,总得做成一件对得起良心的事。”
林夏望着修复好的护栏,夕阳在水面投下碎金般的光。远处的生态博物馆里,孩子们正围着荧光苔藓的标本惊叹,讲解员是当年环保队的研究员,如今退休后成了志愿者,他总:“幽谷的故事不是悲剧,是教科书,教会我们如何跟土地道歉。”
秋分时节,幽谷迎来了首批“生态修复交流团”,成员来自全国各地的污染修复区。林夏带着他们参观土壤改良实验田时,一位来自西北的老农突然蹲下身,抓起把黑土凑到鼻尖闻:“这土有劲儿,跟我老家当年没被污染时一个味儿。”
“这是用蚯蚓粪改良的。”父亲笑着递过装着蚯蚓的玻璃箱,“当年往土里倒毒料,现在用活物净化,也算种补偿。”老农接过箱子的手在发抖,他自己的村子还在治理中,来幽谷前,他总觉得这辈子都等不到土壤变干净的那。
纪录片首映礼定在冬至。林夏坐在影院第一排,看着银幕上的幽谷从焦黑到葱郁,看着父亲从低头忏悔到侃侃而谈,看着母亲的白发在溪岸边被风吹起。当片尾出现老周的照片时,全场响起了细碎的掌声,老周的遗孀抹着眼泪,手里紧紧攥着那颗溪里捡的鹅卵石。
散场后,那位西北老农找到林夏,塞给她袋晒干的沙棘果:“我们那儿的沙棘也结果了,虽然,但能吃了。林站长,谢谢你让我们知道,再难的坎儿,一步一步总能过去。”
林夏把沙棘果倒进陶罐,蒲公英的种子正乘着绒毛准备出发。她突然想起母亲常的话:“土地最记仇,也最宽容。你对它好,它总会用自己的方式还给你。”就像此刻窗外飘起的雪,落在香樟树上,落在溪面上,落在每个等待春的人心里。
除夕夜,观测站的灯光比往年更亮。林夏和家人围坐在炭火旁,翻看纪录片的观众留言:“看完想去幽谷当志愿者”“原来错误真的可以被修正”“我要教孩子认苔藓,告诉他们这是地球的皮肤”……父亲读着读着,声音渐渐哽咽,母亲悄悄递过块手帕,上面绣着的蒲公英。
年初一的清晨,林夏推开窗,看见雪地上印满聊脚印,从溪岸一直延伸到生态教室。她笑着走过去,发现教室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幽谷的故事,我们继续写。”落款是群歪歪扭扭的名字,像片正在生长的草。
阳光穿透云层,落在香樟树上,积雪簌簌落下,砸在蒲公英的陶罐上,发出轻响。林夏知道,幽谷的长卷还在被光阴续写,每一笔都是新生,每一页都有希望,而那些刻在土地里的故事,终将像蒲公英的种子,乘着风,去往更多需要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