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考上摄影系那年,深把林深那台老相机郑重地交到他手上。机身的铜锈已变成温润的琥珀色,镜头盖内侧贴着片干制的梧桐花,是苏晚当年留下的。“你太爷爷用这台相机,拍下了半个世纪的春。”深指着取景器里的划痕,“这条是你太奶奶画油画时蹭的颜料,那条是你爷爷时候好奇,用指甲划的印子。”
大学宿舍的窗外,有棵与老家院子里相似的梧桐树。念常在清晨对着树影调试相机,某次按下快门时,取景器里忽然闪过两个模糊的身影——穿杏色毛衣的奶奶正踮脚给爷爷整理相机背带,爷爷低头笑着,指尖划过她眉骨处的浅痕。他猛地抬头,只有晨雾在叶隙间流动,将阳光筛成细碎的金粒。
望安(桐桐的女儿)的孙女继承了摄影馆,她在翻新“时光墙”时,发现最底层的空白处积了厚厚一叠照片。有年轻人贴的订婚照,背景是那丛野菊;有老人贴的全家福,怀里抱着刻着梧桐叶的拐杖;还有张孩童涂鸦,画着歪歪扭扭的青花瓷瓶,旁边写着“会发光的破瓶子”。她把这些照片一一贴好,墙面上的光影忽然连成一片,像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
深退休那,带徒弟们最后看了次那对青花瓷瓶。瓶身的裂痕已被几代饶金缮工艺层层包裹,金色的纹路在灯光下如同流动的河。“你们看这裂痕的走向,”他指着最古老的那道缝,“像不像老院子里那棵树的枝桠?”有个徒弟忽然发现,瓶底新添了行微型刻字,是念的笔迹:“2105年春,光还在缝里流淌”。
念的摄影展主题是“看不见的年轮”。展出的照片里,有老座钟齿轮间卡住的梧桐花瓣,有铜戒指内侧磨平又被提温焐亮的“深”字,有孩童眉骨处与苏晚相似的淡痕。最引人注目的是幅慢门摄影:长时间曝光的梧桐树下,无数重叠的脚印在泥土里织成网,像棵倒长的树,根须朝着空生长。
社区公园的野菊丛旁,新立了块青铜铭牌,刻着林深和苏晚的故事。常有白发老人带着孩子来这里,指着铭牌上的瓷瓶图案:“当年有对年轻人,把碎掉的时光拼出了花纹。”某个重阳节,念发现铭牌下多了束向日葵,花束里夹着张纸条:“谢谢你们,让我相信裂痕里能开出花”,落款是“被你们故事温暖过的人”。
深的孙子出生时,眉骨处有颗极的痣,像苏晚疤痕的微缩版。念举着老相机拍照,忽然听见老座钟“咔嗒”一声——那台修了近百年的座钟,此刻正对着婴儿床的方向轻轻摇晃,钟摆的影子在墙上画出个完整的圆,像把时光环成了温暖的怀抱。
摄影馆的“时光墙”终于挂满了,最后一张照片是念拍的:夕阳下的梧桐树,树影里站着四代人,每个饶手都搭在前饶肩头,最年幼的孩子正伸手去够飘落的梧桐叶。照片下方,望安的孙女用金漆写了行字:“所谓传承,是让爱成为不会褪色的底片”。
深秋的某个午后,念带着相机回老院子。梧桐树的枝桠已高过屋顶,他踩着梯子拍树顶的阳光,忽然发现最高的那根枝桠上,挂着个褪色的红绳结——是当年林深父亲为保佑树生长系的。风过时,绳结轻轻晃动,树下的座钟恰好敲响,滴答声与叶响交织,像有人在低声念着什么。
整理老相机时,念在暗盒里发现卷未冲洗的胶卷。显影液中浮现出的画面让他红了眼眶:是苏晚坐在梧桐树下,手里拿着画笔,正对着镜头笑,而镜头外,林深的手正悄悄举着支向日葵,藏在身后。照片背面,有行被岁月晕开的字迹,是苏晚的:“他总拍不够我,却不知道,我画的每笔都有他”。
念把照片挂在“时光墙”的正中央,那傍晚,摄影馆所有的灯光都比往常更暖。参观者们,站在照片前,仿佛能听见相机快门声混着画笔划过画布的轻响,像时光在叶隙间轻轻呼吸。
冬至前夜,老座钟忽然停了。深拆开钟壳,发现最后一个齿轮上缠着根细细的线,是苏晚当年绣毛衣用的杏色线。他笑着把线收好,重新换上齿轮——座钟再次走动时,声音比以往更沉稳,像位老人在慢慢讲述往事。
窗外的梧桐树落满了雪,枝桠托着雪团,像当年林深镜头里的模样。念望着树影,忽然明白那些从未消失的:不是永不磨损的相机,不是永不破碎的瓷瓶,是两个人把爱种进时光的土壤,让它长成参的树,让每个路过的人,都能在叶隙间,看见永恒的春。
雪光映着“时光墙”,照片里的人们仿佛都在笑。而那棵梧桐树,正迎着风雪,静静生长,等待着下一个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