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的相机开始频繁出现故障时,望安正带着妻儿搬进老城区的工作室。他把那台用了半生的相机拆开,零件散在桌上像摊开的星子,苏晚坐在旁边给他递螺丝刀,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脖子上挂着的相机也是这牌子。
“修不好就扔了吧。”苏晚帮他擦掉额角的汗,“望安给你买了台新的,数码的,不用装胶卷。”林深摇摇头,把镜头凑到眼前看:“这镜头里啊,住着好多个秋。”他指的是镜头里的划痕,有苏晚住院时蹭的药水渍,有拍拆迁现场时溅的泥点,还有念念时候抓着镜头啃的牙印。
念念从考古队回来那年,带了块残破的铜镜。镜面被岁月磨得模糊,却能映出模糊的人影。她把铜镜放在青花瓷瓶旁边,忽然笑了:“妈你看,这裂纹跟咱们的瓷瓶多像。”苏晚摸了摸铜镜边缘的缺口:“都是被时光咬过的痕迹。”那晚上,林深对着铜镜拍了张照,洗出来发现镜中映着他和苏晚的影子,像被岁月镀了层金。
望安的女儿出生时,眉骨处有块淡红色的胎记。苏晚抱着家伙,忽然想起当年林深的“专属标记”,眼眶一热。林深举着新相机拍照,镜头里的婴儿正攥着苏晚的手指,拳头捏得紧紧的。“叫桐桐吧。”他,“跟树一个名,好养活。”
父亲走的那,窗外下着雨。弥留之际,他忽然清醒过来,指着墙角的工具箱:“那个……给望安。”工具箱里是他修表的家伙什,铜镊子上的包浆亮得发光。林深想起时候,父亲总在灯下修表,齿轮的滴答声混着他的鼾声,成了童年最深的记忆。雨停时,望安发现工具箱的夹层里有张纸条,是父亲的笔迹:“深,爸对不起你。”
桐桐学走路时,最爱拽着梧桐树的枝条晃悠。林深的背越来越驼,却总爱抱着她在树下转圈,嘴里念叨着:“这是太爷爷种的树,这是爷爷种的树,以后啊,桐桐也种棵树。”苏晚站在门口看着,画纸上的梧桐枝又添了几笔新叶,叶尖沾着夕阳的金粉。
林深七十岁生日那,全家去拍了张全家福。他坐在中间,苏晚挨着他,两边是望安一家和念念一家,桐桐坐在他腿上,手里举着那枚铜戒指。摄影师:“老人家笑一笑。”林深望着镜头,忽然发现所有饶眉骨处都有团淡淡的光影——苏晚的疤痕,念安的痣,桐桐的胎记,像串被时光串联的珍珠。
苏晚的眼睛渐渐花了,却还坚持每画几笔。她的画越来越简单,只有几笔梧桐叶,几缕阳光,却总能让望安看哭。“妈画的不是树,是日子。”他跟妻子,“你看这光,总落在人身上。”
某个深秋的清晨,林深去拍日出,回来时手里捧着束野菊。“老城区公园的,跟当年那丛一样。”他把花插进青花瓷瓶,瓶身上的金缝在晨光里闪着光。苏晚看着他笑,忽然:“我好像又能看见你的皱纹了。”林深摸了摸自己的脸:“早就是老树皮了,跟咱们的梧桐树一样。”
桐桐上学那,背着念念用过的书包,帆布上的梧桐叶已有些褪色。林深牵着她的手走过老巷,墙根的青苔沾着露水,像他年轻时见过的晨雾。“太爷爷,那是什么?”桐桐指着墙上的照片问,是他当年拍的《废墟上的花》。“是春。”他,“埋在土里的春。”
苏晚走的那,梧桐叶正落得纷纷扬扬。她躺在床上,握着林深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掌心的老茧。“别忘了……拍梧桐树。”她的声音很轻,像片落叶。林深点点头,把脸埋在她的发间,闻到熟悉的梧桐花香。窗外的座钟滴答作响,钟摆影子在墙上画着圈,像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拥抱。
葬礼后,林深把苏晚的画整理好,每幅画的背面都写上了日期。望安发现其中一张画的背面有行字,是苏晚的笔迹:“2025年夏,他爱我,很清楚,很坚定。”
林深常常坐在梧桐树下,抱着苏晚的画晒太阳。桐桐会给他读念念写的考古报告,念安会给他削苹果,望安会陪他修那台老相机。有次桐桐问:“太爷爷,奶奶去了哪里?”他指着飘落的梧桐叶:“变成光了,落在树叶上,落在花里,落在我们眼睛里。”
那年冬来得早,林深在睡梦中走了。床头摆着那台修好的老相机,镜头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像在等待某个瞬间。望安整理遗物时,发现相机里还装着胶卷,洗出来是张苏晚的照片——她坐在梧桐树下,眉骨处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浅红,正对着镜头笑,像朵盛开的花。
照片的背面有行字,是林深的笔迹:“我的阳光,从未落山。”
春风再起时,梧桐树抽出新芽,叶尖沾着阳光的金粉。桐桐在树下埋下个盒子,里面有那枚铜戒指,有半片青花瓷,还有张全家福。她对着树干:“太爷爷,太奶奶,你们看,树又长高了。”
风吹过枝头,新叶沙沙作响,像在回答:
我们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