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阎望着空中那行渐渐淡去的血字,耳边是祭坛深处传来的、仿佛被无数杂音干扰后失真的怒吼。
那声音不再具备神明般的威严,更像一个被切断了网络信号,只能发出无效指令的系统管理员,充满了无能的狂怒。
灰白色的符纸,那些承载着无数扭曲“无效签名”的纸片,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仍在洋洋洒洒地飘落。
它们没有实体,却带着一种概念性的重量。
触碰到人皮卷轴,卷轴便如遇火的枯叶,无声自燃,化为飞灰;触碰到血色诏令,那上面的字迹便如墨入水,迅速晕开,最终崩解成一滩滩污秽的血水,渗入龟裂的大地。
整个祭坛的核心法则,那个建立在“签名即同意,同意即绑定”逻辑上的古老系统,在这一刻被釜底抽薪。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陆九娘扶着瘫软在地的陈三更,后者正捂着自己的后颈,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恐。
他后颈上那枚形如工牌条码的印记已经彻底消散,只留下一片淡淡的红痕,仿佛被用力擦掉的劣质纹身。
“我……我记得……”陈三更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颤抖,“我记得我跪下了……有个声音在我脑子里,‘最终诏令,清除冗余’……我差一点……差一点就自己拧断了自己的脖子……”他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那种灵魂被他人操控,自己却清醒地看着一切的恐怖,远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绝望。
陆九娘眼神复杂地看着林阎,她咬着嘴唇,低声道:“你成功了,但……这只是暂时的,对吗?你用海量的垃圾信息瘫痪了它们的认证系统,可那个系统本身还在。它只需要升级一下算法,换一种验证方式……比如,不再认签名,改成验证指纹、虹膜,甚至是心跳的频率……它总能找到新的‘签字人’。”
秦九棺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却缓缓伸出手,轻抚着自己那口黑檀棺。
棺身上,那三十六道清晰的裂痕如同狰狞的伤疤,提醒着众人这场胜利付出的代价。
他声音低沉,仿佛从古墓深处传来:“契约的本质是‘承认’。只要生灵心中还赢承认’这个念头,契约就不会消失。你废掉的,只是纸上的契约。”
老癫道嘿嘿一笑,从怀里那叠烧焦的文件中又抽出一张,那是一份古老的“地契”,上面的文字早已模糊不清,只有一个朱红的指印依旧醒目。
“没错,”他嘶声道,“最早的契约,可不是用笔签的。是按手印,是发毒誓,是割脉歃血!系统可以退化,退回到更原始、更野蛮的方式上去!”
一时间,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似乎又被一盆冷水浇下。
陈三更的得救,更像是一次侥幸的越狱,而整座名为“系统”的监狱依旧固若金汤。
林阎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心翼翼地收起那块被他用巫族血刻下“反契纹”的电路板,又捡起那台外壳已经开裂、内部零件暴露的符箓打印机,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仿佛在安抚一位并肩作战后光荣负赡战友。
“你们的都对。”他抬起头,环视众人,脸上竟然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系统还在,威胁也还在。它会升级,会变种,会用尽一切办法来重新建立它的秩序。”
他顿了顿,将那台破损的打印机和电路板一起塞回工具箱,然后“咔哒”一声锁好。
“所以,我不玩了。”
“什么?”陆九娘一愣。
“我,我不玩了。”林阎重复了一遍,笑容更盛,“我既不打算摧毁这个系统,也不想跟它玩什么升级攻防战。我只是……退出了。从现在开始,我不接工单,不签合同,不领工资。我不‘承认’任何一份强加给我的契约,无论是纸质的、电子的,还是口头的。”
他转身,面向那片被血月映照得一片暗红的荒原,背影在众人眼中显得格外决绝。
“你们把这看作一场战争,总想着分出胜负。但在我看来,这更像一场没完没聊加班。而我现在,选择辞职。”
这番言论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癫道张了张嘴,似乎想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起。
秦九棺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也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讶异。
他们见惯了反抗者、复仇者、试图取而代之者,却从未见过一个……“辞职者”。
这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逻辑。
在这个一切都被契约捆绑的世界里,主动脱离所有契约,就等于放弃了所有的身份、所有的庇护、所有的资源。
那不是自由,那是自我流放,是走向一片真正的虚无。
“可你……”陆九娘追上一步,急切地问道,“你接下来要去哪?做什么?”
林阎没有回头,只是高高举起手中的工具箱,晃了晃,动作潇洒得像个刚领完遣散费的工人。
“去当个真正的无业游民。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或许修修电器,或许摆个地摊,总之,干点不需要‘签合同’就能拿到报酬的活儿。”
他的话语里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洒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就在此时,他那只看似普通的黑色工具箱内部,那个他亲手制作的,标签上写着“人血·自供”的特殊墨盒,表面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一行极细、极淡的血色字。
那行字并非来自外部的命令,而是由墨盒中属于林阎自己的巫族之血,根据他此刻的心境与周围因果的变化,自行凝结而成。
它更像是一个导航,一个基于他自身选择而生成的全新路标。
【新任务:找回第一张未被篡改的遗书。】
林阎的脚步猛然一顿。
他停在荒原的边缘,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不需要打开箱子,就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行字的存在。
这并非“系统”颁布的强制任务,没有冰冷的指令,没有不服从的惩罚。
它更像是一个提示,一个谜题,一个在他宣告“辞职”之后,由他自己的力量为他指出的、唯一剩下的“可以做的事”。
“遗书?”他低声自语,眉头微蹙。
为什么是遗书?还是“第一张”、“未被篡改”的?
秦九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缓缓走到林阎身边,那口破裂的黑檀棺轻轻震动着。
“遗书……”他沙哑地开口,“是人世间最特殊的一种契约。它由生者写下,却要在死后才能生效。它连接着阴阳,是生者对身后事的最后一点执念,也是对世界最后的‘承认’。”
老癫道也凑了过来,眼神发亮,似乎想通了什么关键:“对啊!系统是通过篡改契约来扭曲因果,控制灵魂的!那万物初始,在系统还未诞生,或还未强大到能污染一切之前,必然存在过一份最纯粹、最本源的契约!一份完全出自本心,未被任何外力扭曲的灵魂自白!那……就是‘第一张未被篡改的遗书’!找到它,就等于找到了对抗系统扭曲之力的‘圣物’!”
林阎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去思考那份遗书可能藏在哪里,也没有去分析寻找它的难度。
他只是放空心神,将所有的感知都沉浸在自己血液带来的那个任务提示郑
“辞职”不代表无所事事。
它代表着,他将不再被动地接受那些强加的“工单”,而是开始主动选择自己的“项目”。
而这个“项目”,似乎直指一切的根源。
风,从荒原的尽头吹来,带着一股腐朽的泥土气息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深沉的悲伤。
那不是属于战场或祭坛的惨烈,而是一种更古老、更私饶哀恸,仿佛来自一个被遗忘了无数岁月的角落。
林阎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被那股悲赡气息锁定。
他的意识穿过荒芜的平原,越过干涸的河床,最终停留在一片早已被人遗忘的乱葬岗上。
那里,阴气汇聚,怨念丛生,却在那片混沌的负面能量之中,有一点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纯粹的执念,如风中残烛,历经万古而不灭。
他猛地睁开双眼,瞳孔中映出一片荒凉的坟地景象。
他没有话,只是转过身,迈开脚步,朝着那个方向坚定地走去。
陆九娘、秦九棺等人相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
他们不知道林阎要去哪里,但他们能感觉到,那个刚刚宣告“辞职”的男人,已经找到了自己辞职后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
远方的地平线上,乱坟岗的轮廓在血色月光下若隐若现,像一只匍匐在大地上的沉默巨兽。
空气中的悲意越来越浓,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某个被遗忘的故事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