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客船顺流而下已有数日。
徐凤年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舱室中静养调息,依照林衍的指点,尝试梳理心绪,温养本源,感受那源自自身心志的微弱“势”。林衍渡入他体内的那股温润混沌真意,如同一颗种子,持续发挥着滋养与调和的作用,让他紊乱的气机渐趋平稳,心神中躁动的杀意与梦魇也被安抚在可控的范围内。虽然本源亏空与道伤非朝夕可愈,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的疲惫与涣散已散去大半,重新凝聚起刀锋般的锐利,只是这锐利之下,多了一丝以往罕见的沉静与深晦。
李淳罡依旧懒散,大部分时间躺在船头晒太阳或望发呆,偶尔拎着酒葫芦灌上两口,对徐凤年的变化不置一词,只是偶尔瞥向徐凤年所在船舱时,眼中会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还算凑合”的意味。
林衍则大多独立船尾,似在观江景,实则心神与这浩荡江水、地灵气进行着更深层次的交融,巩固象领域,消化龙虎山之行的收获。他的混沌领域已能自如收放,笼罩半个客船时,船行更加平稳,连江上的风浪似乎都温顺几分。
表面看去,一切平静,甚至有种江行修养的闲适。
然而,无论是徐凤年自身逐渐恢复的敏锐灵觉,还是林衍那笼罩四方的混沌真意,亦或是李淳罡看似浑噩实则洞彻世情的感知,都隐隐察觉到,这平静之下潜流暗涌。
船上的水手、仆役中,有几道气息虽然隐藏得极好,但在真正的强者感知下,依旧如同黑夜中的微弱萤火,与真正的船工有着细微差别。江岸两侧,一些看似寻常的樵夫、旅人,其停留的位置、观察的角度,也透着训练有素的痕迹。更远处,似乎有若有若无的视线,隔着宽阔的江面,遥遥缀着客船。
“离阳的狗,鼻子倒是挺灵。”李淳罡某日灌了口酒,漫不经心地对走近的徐凤年嘟囔了一句。
徐凤年默然。杀了杨太岁,斩了赵黄巢(尽管龙虎山对外宣称坐化),这等于是狠狠抽了离阳朝廷和其国教一记响亮的耳光。对方若毫无反应,反倒奇怪。只是没想到,报复来得如此之快,且如此隐秘。
“前方便是‘鬼见愁’峡谷,江面收窄,水流湍急,暗礁丛生,是这段水路最险要处。”船老大前来禀报,脸上带着忧色,“近日雨水多,水势更急,客官你看……”
徐凤年看向林衍与李淳罡。
林衍微微颔首:“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李淳罡打了个哈欠:“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在船上憋得老夫骨头都锈了。”
徐凤年眼中寒光一闪,对船老大道:“照常行驶,不必放缓。”他转身回到舱室,取出了那柄北凉刀,指尖缓缓拂过冰凉的刀身。这一次,心中沸腾的不仅仅是杀意,更有一种即将验证所学的隐隐期待,以及……对自身新领悟刀道的信念。
“鬼见愁”峡谷,名副其实。
两岸崖壁高耸陡峭,怪石嶙峋,如同被巨斧劈开,空仅余一线。江面在此处骤然收缩至不足百丈,江水受地势所迫,变得异常狂暴,浑浊的浪涛狠狠拍打着两岸礁石与崖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激起漫水雾。光线昏暗,水汽弥漫,视线严重受阻。
客船在经验丰富的船老大操持下,如同怒涛中的一片树叶,艰难却坚定地驶入峡谷。
就在客船行至峡谷中段,最狭窄、水流最紊乱之处时——
异变突生!
“咻咻咻——!”
刺耳的破空声盖过了江涛!来自两岸崖壁上方、以及前方江面礁石后,无数箭矢、弩箭、甚至燃烧着符文的破气弩,如同疾风骤雨般倾泻而下!目标直指客船,尤其是徐凤年所在的舱室方位!
这些箭矢绝非寻常军中所用,箭头淬毒,闪烁着幽蓝或碧绿光泽,显然是专门针对高手的剧毒。弩箭力道强劲,可穿重甲。而那些符箭,更是隐隐带着破除真气、扰乱气机的波动!
几乎在箭雨发出的同时,两岸崖壁上,数十道身着黑色水袍、气息精悍的身影,如同猿猴般攀附而下,或直接跃入汹涌的江水,从水下迅速逼近客船!更有七袄气息明显强出一大截的身影,直接从崖顶跃下,凌空扑击,手中刀剑闪烁寒光,直取客船核心!其中三人气息沉凝,赫然已是指玄境!为首一个面覆青铜面具、手持一对奇形短戟的壮汉,气息更是晦涩磅礴,隐隐触及象门槛!
蓄谋已久,雷霆万钧!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绝杀!利用险,远程覆盖,高手突袭,水下夹攻,务求一击必杀,至少也要将目标逼入绝境!
船上顿时一片大乱,真正的船工水手惊恐尖剑那些潜伏的探子也趁机暴起,抽出隐藏的兵刃,从内部发难,制造混乱。
徐凤年所在的舱室首当其冲,瞬间被密集的箭矢和数道凌厉气劲覆盖!
然而,预料中舱毁人亡的场景并未出现。
就在攻击临体的刹那,一层淡淡的、流转着混沌色微光的无形屏障,如同倒扣的碗,瞬间笼罩了整个客船的核心区域!箭矢、弩箭撞上这层屏障,如同撞上最柔韧又最坚固的橡胶,动能被急剧削减、分散,箭头扭曲、崩碎,毒液被屏障表面流转的混沌意韵迅速消融、净化!符箭上的破气符文闪烁几下,便黯然熄灭,未能穿透屏障分毫!
林衍不知何时已立于船楼最高处,青衫在激荡的江风与水汽中猎猎作响。他面色平静,只是右手虚按,维持着混沌象领域的展开。领域并不大,恰好护住客船要害,但其中蕴含的“演化”、“消融”、“同化”之意,却将第一波最致命的远程覆盖攻击消弭于无形。
“哼,雕虫技!”李淳罡冷哼一声,甚至未曾起身,依旧躺在船头,只是屈指一弹。
“铮——!”
一声清越剑鸣,并非实质,而是纯粹剑意所化!一道无形无质却锋锐到极致的剑气,呈扇形横扫而出!
那些从空中扑下的指玄境高手,只觉得一股令他们灵魂战栗的恐怖锋锐瞬间临身!护体真气如同纸糊般破碎,手中兵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其中两人修为稍弱,惨叫着被剑气扫中,护身法宝爆开,血洒长空,直接坠入汹涌的江水,生死不知。为首那青铜面具壮汉也是闷哼一声,手中短戟交叉格挡,爆出一连串火星,身形被硬生生阻在半空,面具下的眼神充满了惊骇。
水下的袭击者也未能得逞。混沌领域虽主要针对上方和远程,但其对能量波动的敏锐感知与干扰,使得水下刺客的潜行与突袭变得困难重重,刚一靠近客船底部,便感到水流异常,真气运转滞涩,行动迟缓,被船上反应过来的北凉护卫(徐骁安排暗中随行的)趁机截住,在船侧展开激烈搏杀。
第一轮最凶险的突袭,被林衍与李淳罡轻描淡写地化解大半。
但危机远未解除。那青铜面具壮汉虽被阻,却并未退走,厉喝一声,身上爆发出更加强横的气息,短戟挥舞,化作漫戟影,引动峡谷间紊乱的罡风与水汽,形成一股狂暴的龙卷,再次向客船压来!其余幸存的高手也各施手段,刀气、剑光、毒砂、暗器,从各个角度袭向客船,重点仍是徐凤年!
显然,对方也预料到可能有强者随行,第一波是试探与消耗,真正的杀招,在于这些高手的持续围攻,以及可能隐藏的后手。
“徐凤年,该你了。”林衍的声音平静地传入舱室,“印证你之所悟。领域会为你削弱部分外界干扰与合力,但这些人,需你自己解决。”
话音未落,笼罩客船的混沌领域微微调整,不再硬抗所有攻击,而是如同一个有灵性的力场,开始偏转、削弱那些袭向徐凤年的攻击的大部分威力,同时隐隐干扰着围攻高手们彼此间的气机联系与配合,使他们难以形成完美的合击之势。但主要的攻击压力,仍清晰地指向徐凤年。
徐凤年握紧炼柄,深吸一口气。舱门轰然破碎,他一步踏出,立于船头甲板之上。
江风凛冽,吹动他额前碎发,露出那双冰冷而坚定的眼眸。脸色依旧苍白,但脊梁挺直如枪。
“来得好!”他低喝一声,北凉刀出鞘!
刀光乍起,迎向那青铜面具壮汉引动的狂暴戟影龙卷。
初时,刀光依旧带着徐凤年熟悉的、一往无前的决绝杀意,凌厉无匹,直刺龙卷核心。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以攻代守,以杀破局。
然而,戟影龙卷不仅威力强大,更蕴含着一股阴柔缠绞的劲力,以及那青铜面具壮汉自身触及象门槛的“势”——一种混合了沙场血腥与冷酷刺客意志的沉重压力。刀光切入,虽斩碎部分戟影,却感到阻力重重,如同陷入泥沼,对方的“势”更不断冲击着他的心神,试图引动他旧伤,扰乱他新近才稍稍平复的心境。
若是之前,徐凤年恐怕会不顾一切地催鼓真气,以更狂暴的杀意硬撼,哪怕加重伤势也在所不惜。但此刻,林衍在舟中的话语,如同清泉般流过心田。
“杀意可为锋,却不可为脊。”
“你的刀,要斩断什么?破灭之后,又想建立什么?守护什么?”
电光石火间,徐凤年心念疾转。
斩断什么?斩断这些拦路的敌人,斩断离阳不断伸来的黑手!
破灭之后?破灭这些阴谋与袭杀,然后呢?
守护……守护这条船,守护船上或许无辜的船工,守护自己必须前往武帝城的承诺,守护……心中那份刚刚明晰、不愿再被践踏的坚持!
“守护之念……我之‘势’……”
心中念头一定,他刀势陡然一变!
不再是一味的凌厉突刺与杀戮宣泄。刀光流转间,少了几分玉石俱焚的惨烈,多了几分沉稳与坚韧。那沸腾的杀意并未消失,而是如同被纳入堤坝的洪水,变得更加凝练、可控,成为刀锋上最锐利的部分。而在杀意之下,一股新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意念开始滋生、流淌——那是**不愿身后之人受伤害的守护意志,是履行承诺抵达武帝城的坚定决心,更是对自身武道新方向的笃信与坚持!**
这股意念,与他身为北凉世子、历经磨难所养成的百折不挠之心志隐隐共鸣。
“嗡——!”
北凉刀发出一声不同于以往的清鸣,刀身之上,除了凛冽寒光,似乎多了一层极其淡薄、却真实存在的无形“气焰”。这并非真气外放,而是他个人心志所引动、初步与刀意结合的微弱“势”!
刀光再展!
这一次,不再是硬撼龙卷核心,而是如同庖丁解牛,刀光循着龙卷力量的流转间隙,以巧破力,连削带打。那青铜面具壮汉的“势”压迫而来,却仿佛撞上了一堵虽然不高、却异常坚韧的“心墙”,徐凤年心神只是微微一荡,便稳住,眼中清明更盛。
“咦?”青铜面具壮汉发出一声惊疑。他感觉到对方刀意中那股熟悉的杀意依旧慑人,但又似乎多零什么别的东西,让他的攻击难以像预想中那样轻易搅乱对方心神,压制对方伤势。而且,周围那无处不在的奇异力场(林衍的领域),也让他有种十分别扭的感觉,与同伴的配合总差那么一点意思。
徐凤年越战越是顺畅。他发现自己这种将“守护之念”与“坚定心志”融入刀意、引动微弱自身“势”的方法,虽然未能立刻让刀法威力暴增,却使得刀意更加圆融稳固,出招更加精准有效,对心神消耗反而比单纯狂催杀意要,更能持久。尤其是在应对多人围攻时,这种带有守护与稳固特性的刀意,配合灵活身法,竟隐隐有了几分“不动如山,侵掠如火”的雏形。
他刀光霍霍,在甲板上纵横,以一敌多,将数名围攻的高手逼得连连后退。虽然伤势限制,无法久战,真气也消耗颇快,但那种对自身刀道掌握更上一层楼的感觉,却让他精神振奋。
“子,光守不攻,何时能宰了这戴面具的?”李淳罡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戏谑。
徐凤年心中一凛。不错,光是稳守,印证了部分领悟,但真正的突破,需要在强压下,将这份新的领悟,转化为足以啃制胜、甚至斩杀强敌的力量!眼前的青铜面具壮汉,就是最好的试金石!
他眼中精光爆射,猛地荡开周围敌饶纠缠,目光锁死那青铜面具壮汉。
“守护,非龟缩!我心有念,刀自有锋!斩!”
一声暴喝,徐凤年将连日来温养恢复的几分真气,连同心中那愈发清晰的守护之念、坚定之志,以及始终未曾熄灭的复仇杀意(此刻已化为清除障碍的决断),全部倾注于这一刀之中!
刀出!
没有惊动地的威势,却有一种一往无前、不容置疑的决绝!刀光不再是单纯的寒芒,而是隐约裹挟着一层淡金色的、由他心志“势”所化的微光,虽然淡薄,却带着一股“我道前行,万夫莫当”的凛然意味!
这一刀,斩出的不仅是对敌饶杀伐,更是对自身新刀道的宣告与践行!
青铜面具壮汉厉吼,双戟交叉,爆发出最强力量,同样引动自身那血腥冷酷的“势”,化作一道凝实的戟芒,悍然迎上!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彻峡谷,盖过了江涛!
刀光与戟芒僵持一瞬,只见那淡金色的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竟将那血腥冷酷的戟芒“势”灼烧、侵蚀出一个缺口!徐凤年的刀意,沿着这缺口,如同决堤之水,轰然涌入!
“噗!”
青铜面具壮汉身形巨震,闷哼一声,面具下溢出血丝,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感觉到自己的“势”竟然被对方那微弱却异常坚韧纯粹的“势”正面击破了一丝!虽然对方力量远不如他,但那种意志层面的对抗,他竟落了下风!
趁他心神震动、气息一滞的刹那,徐凤年刀光再变,变得诡谲迅疾,如同毒蛇出洞,贴着对方戟杆缝隙,直刺其胸膛空门!
这一下变招,快、狠、准,将杀意与技巧发挥到极致,却又与之前那宣告般的一刀浑然一体,毫无滞涩。
青铜面具壮汉仓促回防,却已慢了半拍。
“嗤啦!”
刀锋划过其胸前护体真气与软甲,带起一溜血光!虽然未能致命,却已让他受伤见血!
“撤!”青铜面具壮汉又惊又怒,知晓事不可为,对方有高人护持,自身“势”又被这古怪子所克,再战下去恐怕真要栽在这里。他当机立断,发出一声尖啸,率先向后飞跃,遁入崖壁阴影与水雾之郑
其余袭击者见状,也纷纷虚晃一招,逼退对手,如同潮水般退去,片刻间便消失在险峻的峡谷与湍急的江水之中,只留下几具尸体和一片狼藉的甲板。
江风呼啸,卷走血腥气。客船在船老大拼死操控下,终于有惊无险地驶出了“鬼见愁”峡谷最险要的一段,前方江面逐渐开阔。
徐凤年拄刀而立,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满是冷汗,刚刚强行催鼓的一刀让他本已平复一些的伤势又有反复,真气更是几乎耗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激战后的疲惫,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明悟与振奋。
他缓缓收刀,望向船楼高处神色平静的林衍,又看了看依旧懒散躺着、仿佛刚才只是赶走几只苍蝇的李淳罡,郑重地抱了抱拳。
无需多言。
这一战,他印证了林衍的指点。
他的刀,找到了新的“脊梁”。
他的刀魂,初试啼声。
前路依旧凶险,但持刀之人,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