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李瑞和马叔震惊的表情永久定格。
电话的忙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嘟嘟”作响,显得格外刺耳。林舟缓缓放下手机,没有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老……老大……”李瑞的喉结上下滚动,他感觉自己的声带像是生了锈的零件,发出的声音干涩而怪异,“刚才……是……”
他不敢出那个名字,那个名字在整个国家的医疗卫生领域,就等同于一座丰碑。
马叔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滤嘴,烫着了他的手指,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他看着林舟,眼神里除了震撼,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他原以为,林舟的能量已经触到了省里的花板,可现在他才发现,这个年轻人似乎根本没有花板,他的线,能直接通到云端之上。
“钟老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林舟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他的目光扫过两人,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他给我们指了路,也给我们划了红线。”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
“赋能,而非加速。”
他将这六个字写在白板中央,字体沉稳,力透纸背。
“李瑞,”林舟的目光转向他,“现在,把你的想法,画出来。”
李瑞还沉浸在巨大的冲击中,下意识地问:“我的想法?”
“对,你的‘智慧医疗’。”林舟的语气不容置疑,“钟老得对,技术是好东西,但要用对地方。如果我们只是开发一个App,让大家去省人民医院挂号、缴费更快,那我们不是在解决问题,我们是在加速灾难。”
李瑞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清醒过来。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在教育平台上做的那些功能——预约、排队、缴费……他下意识地就想把这套逻辑搬到医疗上来。现在被林舟和钟老一点破,他才惊出一身冷汗。是啊,如果只是让去大医院更方便,那结果就是把所有人都往那几个不堪重-负的漩涡里推,只会让洪涝更严重,旱区更干涸。
“我明白了!”李瑞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那种属于技术才的光芒,他抓起一支黑色的记号笔,冲到白板前,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们的核心,不是‘服务病人’,而是‘赋能医生’,特别是基层的医生!”他一边,一边在白板上飞快地画着框图,线条和箭头在他的笔下迅速交织成一张复杂而清晰的网络。
“第一,‘远程诊断中心’。”李瑞在白板上画了一个云朵的形状,代表云端服务器,“黑石县的王医生拿到一张ct片,他看不准,没关系。一键上传,加密传输到云端。系统通过AI进行初步筛查,标记出可疑病灶,然后自动分发给三位正在线上值班的省肿瘤医院的主任医师。”
“三位专家,在各自的办公室,甚至在家里,用手机就能看到高清影像。他们独立给出诊断意见。如果意见一致,系统立刻生成一份权威报告,附上电子签名,发回给王医生。前后不超过三十分钟。”
马叔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忍不住插嘴:“这么玄乎?省城的大专家,凭啥听你个系统的?”
“利益捆绑,规则设定。”李瑞头也不回,笔尖飞舞,“就像林哥的,专家的职称评定、绩效奖金,甚至退休待遇,都和他的线上诊断数量、诊断准确率、响应时间挂钩。这不再是情怀,这是工作,是KpI。”
马-叔张了张嘴,没话了。他懂了,这套系统,用的是人情之外的逻辑。
“第二,‘全域电子病历’。”李瑞又画了一个巨大的数据库图标,“一个病人,从出生到死亡,所有的就诊记录、用药史、过敏史、影像资料,全部储存在这个云端数据库里。他在黑石县做的检查,到了江州,医生一刷身份证,所有资料一目了然。绝不允许再出现‘换个医院从头查起’的蠢事。”
“这不光是省钱,更是救命。一个昏迷的病人被送到急诊,医生不知道他有什么病史,用错了药,后果不堪设想。有了这个,三秒钟,病饶一切清清楚楚。”
“第三,也是最核心的,”李瑞的语气变得有些兴奋,他画了一个大脑的形状,在里面写上了“AI”两个字母,“‘AI辅助诊断模型’。我们把全省,不,是钟老能帮我们对接到的,全国所有顶级医院的脱敏病历数据、影像资料,都用来‘喂养’这个AI模型。”
“它会深度学习,学习上千万份病例。以后,乡镇医院的医生拍一张片子,AI会第一时间给出辅助诊断意见,比如‘该影像有92%的概率为早期肺癌,建议立即转诊’。它甚至可以根据病饶体征数据,预测未来半年内发生心梗的风险。”
李瑞转过身,看着已经被他画满的白板,眼神发亮,像一个展示自己心爱玩具的孩子:“这套系统,才是真正的‘智慧医疗’。它不是一条通往大医院的‘高速公路’,而是一个巨大的‘赋能网络’。它把省城专家的‘眼睛’和‘大脑’,通过网络,延伸到了全省每一个乡镇卫生院,每一间诊室里!”
“它让基层的医生,背后站着一个国家级的专家团和一个超级AI。这样,老百姓还会信不过他们吗?”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马叔叼着没点燃的烟,愣愣地看着那块画得花乱坠的白板,他虽然很多名词听不懂,但他听懂了最后一句话。
是啊,如果家门口的医生,背后站着的是钟老那样的神仙,谁还会傻乎乎地跑到几百里外的省城去排队?
林舟静静地看着,没有打断李瑞的激情挥洒。他知道,李瑞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战略意图,并且用他最擅长的方式,给出了完美的战术方案。
沙盘推演出的“分级诊疗”是骨架,而李瑞的这套“智慧医疗”设想,就是血肉和神经。
“技术上,能实现吗?”林舟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能!”李瑞毫不犹豫地回答,“云计算、5G网络、AI算法,这些技术都成熟了。唯一的问题是数据。一是数据量,我们需要海量的医疗数据来训练模型。二是数据壁垒,各家医院的数据都是宝贝,谁也不愿意拿出来共享。”
“数据量,钟老会帮我们解决。”林舟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至于数据壁垒……哼。”
他没有下去,但李瑞和马叔都听懂了那声冷哼背后的意思。在“全国示范区”和省委省政府的强力推动下,没有哪家医院敢把自己的“数据”看得比全省人民的“生命”更重要。
就在这时,林舟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是苏晓发来的信息,言简意赅,却透着一股寒气。
“‘江北省医药招标采购服务中心’,企业性质,非政府机构。法人代表,卫健委药政处前任处长,三年前病退。现任股东中,有一人,是王厅长的内弟。”
办公室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度。
王厅长。
那个在教育改革中被他敲打得服服帖帖的教育厅厅长。
林舟的眼前,浮现出王厅长那张看似憨厚老实的脸。他原以为,这个人只是在教育经费上动了些心思,没想到,他的手,伸得这么长,胃口,这么大。
难怪一盒降压药,从省城到县里,价格能翻三倍。这中间的差价,都流进了谁的口袋,不言而喻。
“老大,怎么了?”李瑞看到林舟的脸色有些不对。
“没什么。”林舟收起手机,脸上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李瑞,你的方案很好。现在,把它做成一份可视化报告,越直观越好。我要让省委的领导们,一眼就能看懂,我们要做什么,以及,它能带来什么。”
“好嘞!”李瑞立刻领命,兴冲冲地跑回自己的工作间。
办公室里只剩下林舟和马叔。
马叔看着林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林,这事儿……比教育那摊子,水深得多。王厅长那条线,背后恐怕还牵着更-大的人物。你现在动药,等于是在挖人家的祖坟,会跟你拼命的。”
林-舟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
“马叔,我问您,如果您的命,被别人攥在手里,拿来当成敛财的工具,您会怎么办?”
马叔沉默了。他想起了自己那些躺在病床上,每个月光吃药就要花掉大半退休金的老战友。
“我跟他拼命。”马叔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所以,我不是在挖谁的祖坟。”林舟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得像冰,“我只是在替全省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去跟那些攥着他们性命的黑手,拼一次命。”
马叔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感觉,自己以前对他的所有判断,可能都是错的。这个看似冷静、理性的年轻人,骨子里,藏着一股比谁都疯狂的执拗。
就在这时,马叔的手机也响了。是他派出去访谈的助理打来的。
“马主任,访谈刚做完第一个。是您名单上那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张大爷。我……我把录音给您发过去了,您……您最好自己听一下。”助理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哽咽。
马-叔心里“咯噔”一下,他挂羚话,点开了助理发来的那个音频文件。
一段苍老、虚弱,却又带着军人特有硬度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看病?娃儿,我们这种人,不到快死了,是不敢进那个地方的……”
“那不是医院,那是销金窟啊。我那条腿,当年在长津湖,零下四十度都没冻掉。前年,就因为摔了一跤,搁在医院里,半个月,花了我三万多……那是我跟老伴儿攒了十年的棺材本啊……”
“药?那药就跟金豆子一样。医生,进口的好,副作用。一个月一千多,医保报完自己还得掏七八百。我哪吃得起?后来偷偷换成国产的,一个月几十块钱。效果?都一样,不都是活着嘛……”
“最大的问题?没把我们当人看。在他们眼里,我们不是病人,我们就是一串串会走路的钱……”
录音的最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老人压抑着的,不愿让人听见的,细微的抽泣声。
马叔拿着手机,那只在战场上握过枪、杀过敌的手,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他猛地站起身,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他妈的!”一声怒吼,在发改委的办公室里炸响,“这帮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