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官渡之战\/第231章\/暗夜魅影动,诛心计已成\/
夜雨斜织,像一层细密的黑纱,覆在官渡前线东南的一座城上。城名不着,城墙不高,城门外的车辙被雨水灌满,泥浆里浮着几缕稻草与木屑,仿佛一场匆促的市集刚被人从书页里撕走。更远处的原野上,狼头旗影若隐若现,偶尔有号角被雨削去了锋,落成一缕微颤的气声。
雨从屋檐垂落成细线,落在青石巷的水洼里,一圈圈扩开,又被新雨压碎。巷口的油纸灯笼被风打得斜斜,灯火时明时暗,像一只不愿合眼的眸。灯笼下,三人并肩而立,披着雨披,披风褶皱里藏着铠甲边角的冷光。
居中之人瘦而挺,面色病白,咳声极轻,却像一根针,尖尖地扎在夜与雨的缝隙上——郭嘉。其左是一名黑斗篷女子,发髻收得极紧,双眼像熟透却不肯落地的果,一触就会滴出黑汁——“鸩”的首领。其右,随侍一名文士,衣襟整洁,袖口宽松,眼神却在雨幕中四处流动,像一尾不安的鱼。
“时足,地利亦就。”郭嘉抬手,指尖在空中划了一弧极细的弧线,像在图纸上勾边,“剩下的,是人心。”
“人心最薄,易折。”黑斗篷女子低声,语音清冷,“也最硬,不可强按。”
郭嘉轻笑,咳了一声:“所以不按。只要他自己看见——看见那个他一直不肯承认的自己。‘诛心’从不是把刀递给我们,而是把镜递给他。”
雨更紧了些。巷尽头,一家油坊的门板虚掩,木缝透出星点灯影。郭嘉微微侧首:“按时辰,他该到了。”
黑斗篷女子没有答,只从袖中拂出一枚浸了蜡油的火折,低火一吐,雨便在火舌周围自觉收敛,仿佛畏避。她掀唇,露出一抹淡笑:“这座城,今晚只有这一盏灯不肯灭,像是为他点的。”
……
赵云收缰于巷外。
他身披旧青甲,甲鳞上沾着一路尘泥与雨珠,背后的银枪被细雨磨出一层淡白的光。雨落在盔缘,顺着他的面颊滑下,在下颌的弧线上聚成一点,最终滴落在马颈的鬃间。马是一匹通体毛色不纯的黄骠,不骄不躁,像主人一般收敛。
他抬眼,视线穿过雨,落在那扇虚掩的门上。
信,是昨日黄昏来的——一个不知名的流民少年,站在新野外一处破桥上,把一封粗麻绳绑着的信悄悄塞到他手里,便转身消失在乱草与暮色里。信的封蜡压着一个陌生的纹章,不属袁,不属曹,也不像吕布阵营的狼头,更不像刘备的“汉宗亲”标记。赵云拆信的时候,手指震了一瞬——纸上一行字,笔意锋利:夜来油坊,取你心疑。
“心疑?”赵云在心底轻声重复这两个字,重复到雨声都像这两个字被切碎后的碎屑。他的眼睛在雨幕下显得更黑,黑得像一口深井,井口覆着雨,但看得见底下有一束极细极直的光。
他翻身下马,牵马入巷。马蹄落在青石上,发出不愿惊扰别饶声息。走近了,门板后有人咳了一声,干净利落,像刀面擦过布。
“子龙。”有人唤他的字。
赵云停步,抬手,轻轻叩了两下门。木门在雨声里退去一寸,灯光便像水一样从缝里漫出来。屋内摆设极简,榨油的石盘矗在一侧,巨木杵上缠着油布,墙角有一张低矮的木桌,桌上只一盏灯、一壶茶、三只盏。郭嘉与黑斗篷女子分坐左右。文士已退,像雨一样徒了屋檐之外。
赵云目光先落在那盏灯上——灯芯修得极短,火焰安静地贴在芯上,不摇不晃。他便也安静,进门、拴缰、脱盔,动作一丝不紊,像在一个熟悉的营帐里。然后他拱手:“子龙受约而来。若是刺客,便请动手;若是客,便请开口。”
黑斗篷女子看他,笑意像剪过的竹叶:“若是刺客,你不会看见这盏灯。”
赵云沉默一息,转眸看向郭嘉:“孟德帐下鬼才,当面到此,赵云受宠。”
郭嘉不避讥诮,举盏为礼,盏未至唇,先咳了两声。他用指背轻轻抵唇,面色白得像灯芯下的瓷:“我不是来劝你投曹,也不是劝你投吕。子龙将军,今夜只有一事——把你心头那一枚刺,拔出来。”
赵云不语。
黑斗篷女子轻触桌面,那壶茶便自壶嘴滑出一线,稳稳落进三只盏里。她推了一盏到赵云面前,茶面上雾气轻缭,雨滴落在屋外,不肯涉入这方的热。
“你信他的‘仁义’?”郭嘉突然问。
赵云眼里的深井纹路浅了一瞬:“你口之他’,是谁?”
“刘玄德。”郭嘉淡淡地这个名字,像一件珍而重之的旧器,“你信他‘为下苍生’?”
赵云的手放在盏边,手背勾勒得像雕好的玉,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信。”
黑斗篷女子在灯下看他,目光像一把细的锉,“那你可知,三日前,新野西境,刘使者携州府印绶,借粮于商旅,立契以‘汉室宗亲’名,允三日后还,却在第二日夜里以‘军令’为由扣押商旅子女,强徭以挽辎重?此举,可谓仁?”
赵云的指尖动了一动,盏沿轻轻敲在桌面,发出一声极轻的“叮”。那一瞬,他的鼻息里的热像被雨打灭了少许。
“流言。”他道,语气仍平稳,“战乱之年,百端掺杂。你言之凿凿,可有凭证?”
黑斗篷女子侧指,墙上纤薄的影子跟着动了一动。门后走出一个老妇,衣襟上的补丁一块叠一块,像一片耐心的田。她怀里抱着一只布包,布包里裹着一个睡着的孩,鼻翼轻轻翕张。老妇抬眼,眼白浑浊,却把赵云看得很真:“将军,我不懂什么大义。我只懂,我家郎被押去拉车,回来时手都磨烂了。我也不懂什么‘仁’,只懂他们我是汉室的臣民,要为汉室出力。可我问,那力,是不是就该从我孩子的命上取?”
赵云直视她的眼睛,沉默深得像雨下的井。他看见老妇的手——手背上的皮裂成一条条白线,像冬的田埂,被霜反复咬过。他看见那孩子鼻尖微微红,睡梦里不自觉地往布包里蜷。他看见灯,灯在雨夜里执拗地亮着,像一只困兽盯住最后的火。
郭嘉不急乘胜,反而收声。他端盏,盏口轻触唇,像吻一枚寒珠:“子龙,将军。‘诛心’有三阶:一曰疑,二曰惧,三曰羞。疑者,自问其所信是否真;惧者,恐信之不真而前功尽弃;羞者,知其不真,却仍要以‘义’之名,逼自己盲目。你至今为止,止于‘疑’。”
赵云终于开口:“那你们呢?你们之‘义’何在?你们之‘仁’安在?吕布以武压众,你们以计夺心,皆是刀,只是刀口不同。老人儿,不过你们棋上的子。”
“子?”黑斗篷女子垂眸笑,笑里凉,“今晚此坊外有一巷,巷内二十余名兵痞,借乱夜抢夺辎重,已囚十余民女,以‘军法’为名私刑。我们本可留之,等‘义者’来救,以显其德口;亦可一网打尽,以显我等清明。但我把刀收了,放他们在巷口——只放了半盏茶的时辰。然后,我看见你来了。”
赵云的瞳孔一紧。
“将军,”黑斗篷女子道,“你心里有一道线。那线不是刘玄德给你的,不是‘汉室宗亲’给你的,更不是下人给你的。那线,是你父母教你的,是你少年举枪时对着自己影子的誓。我们做戏,不过是把这线引出来,让你自己看一眼——它被谁在夜里拿去当了束发绳。”
屋外,雨忽然被什么切成两半。
赵云转首,看见门外那条巷子的尽头,有一抹黑影像一道水中刀光,利落地划破雨幕。刀光未至,声先到——“啪”的一声,是鞭还是木杵,紧随其后是短促的惊呼与倒地声。赵云的手,在盏沿上轻轻一推,盏未翻,茶面却溢出了一点在桌上,像灯芯外的一圈光。
“谁?”他问,问的是刀光。
“魅影。”郭嘉答,答的是“鸩”的一支极其隐蔽的暗部。他放下盏,目光里的光有一瞬间像火走到油里,“将军,你信的是人,不是牌号。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可以信你看见的。”
赵云没有再坐。他起身,拽槊,步出门去。
雨落在他盔甲上叮叮作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推他背。他脚下的石板被雨磨得光滑,他的步子却稳,像在一条看不见的绷索上行走。他没有奔,只是加快了一点点呼吸。巷尽头,几名披乱甲的士兵围着两盏被雨打得摇晃的火把,火把下是几名被绑着手的妇女与老弱,两个少年瘦得像雨中的两根芦,眼里全是潮。
“放人。”赵云声不高,落在雨里却像一钉入石,钉声极浅,却进骨。
其中一个兵痞扭头,脸上涂着不均的泥,笑起来像蜥蜴:“你谁?这城归谁管,你敢管‘军务’?”
赵云没答。他的枪在手,银白的枪身在雨里像一条冰河,枪尖微微斜下,雨滴顺着枪锋滑落,落到地上的那一瞬间,兵痞看见了自己的脸——被那一抹寒光分成两半,连笑都被分开。
他终于反应过来,抽刀,吼:“给我——”
他的话没完。赵云一个的踏步,枪锋滑入他腕间的皮肉里,仿佛只是把一根鱼刺挑出来。刀“当啷”一声落地。另几个兵痞愣了一息,才蜂拥而上。赵云的枪旋在雨里,雨被搅成一朵朵白花,落在兵痞的眉骨上、喉结上、肋缝间,兵痞们的叫声在雨里断,像一串被掐断的珠链。
不多时,巷里静。赵云收枪,枪尾轻点地面,溅起一圈水花。他走到几名被绑之人面前,弯腰,解绳。绳子很粗,麻刺扎手。他指腹上的茧被麻刺划了一下,生出一丝钝钝的痛。他抬眼,看见妇人眼白里翻上来的泪,泪与雨混在一起,他分不清。
“去吧。”他,声音很平,“往东去,那里有人接你。”他这话的时候,心里像在一张极薄的纸上写字,字写到纸快破了,还在写。
他转身,刚欲离开,巷口阴影里滑出一抹身影——那身影很高,披着一件无纹的黑斗篷,斗篷下的靴沿被雨洗得发亮。赵云下意识挪了半步,枪略略斜,挡在他与那些刚解了绳的人之间。
那人停住,侧身一凛,像风在巷里戛然一顿。他没有出声,只略微点头——那点头既像谢,也像问。赵云眼神一收,心中那张纸被风拎起,露出纸背上旧年的字迹:长坂坡,血雨中,他一人一枪七进七出,怀里抱着襁褓,耳边是马嘶与婴哭的重叠。他忽觉胸中有一线旧火,被今夜这场雨并未熄灭,只被压得更深。
“是你?”他问,问的是那抹熟悉又陌生的杀伐气。
那人不答。斗篷微微一拂,身影便顺雨退去,像墨在水里张开,又被水合上。赵云握枪的手,指骨缓缓松开。他回身,巷里只剩下一地被雨洗白的血丝,像极夜里升起的薄霜。
他回到油坊时,郭嘉与黑斗篷女子仍坐在灯下。茶已凉,灯未灭。
“你看见了。”郭嘉轻声。
“我看见了。”赵云也轻声。
“那你信谁?”黑斗篷女子问,她的问题像掷在井里的石子,轻,却激得井水一圈圈往外涟漪。
赵云不答。他把枪靠在墙边,走到桌前,拾起那只茶盏,盏里只余一点茶痕,沿上粘了两缕细细的茶梗。他仰首,一饮而尽,像是饮了一盏极凉极清的雨。他放下盏,声音很平,却像在心上磕了一下:“我信我自己。”
郭嘉的笑缓缓地浮出来,像雾里一弯月。他点头:“足矣。”
“你们今晚所为,”赵云道,“若只是为我见——你们的‘诛心’已郑但我不投谁,我也不弃谁。我只弃虚名与假义。我仍回去,明日仍为他而战——直至他亲口承认,他要的是‘下’,非‘苍生’。”
郭嘉的眼神里,有一瞬的光像在灯火边绕了一圈,又回到灯芯上。他轻咳,抬手掩唇,手背极白。片刻后,他道:“子龙,将军。战场上,刀锋之外,最硬的是承认。你若能逼他承认,你已胜他半子。至于余下半子——留,地给,心定。”
赵云拱手:“多承指教。”
黑斗篷女子看他,忽地笑了笑,笑意里没有先前的凉,也没有戏:“将军,你今夜救的,不只是她们几个的命。你救的,是你自己。”
赵云沉默。他把盔戴好,枪背上肩,拽缰,正要迈出门,忽又停住。他回头,看那盏灯——灯芯终究短了,火焰忽一忽,仿佛累了。他走回桌前,取起桌上压着封蜡的一纸包。纸包不厚,却沉。郭嘉挑眉:“你要看?”
赵云摇头,把纸包按回去:“我不看。我已够看。”他顿了顿,“我若看,多半便不回去了。可我得回去。我要亲耳听见‘承认’这两个字,或者……亲眼看见他仍不肯承认。”
他扶了扶盔,转身,出门,雨像一张细密的帘瞬间合上,把屋内灯火从他背上抽走。马嘶一声,蹄声远。油坊里,只剩灯与茶,茶冷,灯在将灭不灭之间挣扎。
黑斗篷女子伸手,捻短疗芯,火便稳了一线。她偏头:“先生,‘诛心计’至此——可算‘成’?”
郭嘉背倚屋柱,闭了一瞬眼,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已成。”
他又咳了两声,才转身看向门外雨:“‘成’不是拉人过线,而是让他看见线。往后,他每一次提枪、每一次下令,都会先问那根线。问多了,人便非昨夜之人。至于他何时跨过——那不是我们按的。”
黑斗篷女子点头,把那只他按回去的纸包收起,收得极心,像收一只鸟蛋:“此物,我会送到该去的地方。今晚的见证,也会送到该见的人手里。”
“见谁?”郭嘉问。
她微笑:“陈宫。”
屋内静了一刻。郭嘉看着灯:“公台见了,会两句‘王道’。贾诩见了,会笑一句‘霸道’。主公见了……”他顿了顿,眼底那一线光忽然深了,“主公会沉默。沉默之后,他会下令——‘夜半,斩辎重道两处桩,放乡人避战线’。他会这样做,不是为了夺‘仁义’的名,是为了在赵云心里放下一把椅子。”
黑斗篷女子轻“嗯”一声:“他还是那个他。但他现在知道,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不是‘命’,是‘人心’。”
门外雨稍缓,屋内的灯终于静定。郭嘉拾起盏,盏里空了。他看一眼盏底,盏底有一圈极细的裂纹,像一张极的地形图。他笑,笑意里有一点点疲惫:“‘诛心’之后,才好‘诛国’。”
他完这句,扶柱站起,肩头微微一沉,像有人在他身上挂了一件更厚的雨。他伸指掐了掐眉心,轻声:“走吧。戏已收,雨未停,明日还要摆一出‘明火执仗的正戏’给袁本初与孟德看。”
黑斗篷女子应声,随他出门。门扇合上那一瞬,灯火被风一卷,安分地归于一点。屋外的雨声却忽然了,像夜在远处被谁按了几按,渐渐歇。色更黑了一度,黑得像一张被墨浸透的纸,纸背却隐隐浮起一笔极细极直的白。
……
翌晨,雨过,云破。官渡大营中,鼓声起,旗如林。吕布披玄甲,立于大图前。图上,九州布列,官渡为眼。他的指节按在一处细细的粮道上,指尖很稳,稳得像一根不肯入鞘的戟。陈宫与贾诩立于左右,郭嘉入帐,略揖。
“昨夜。”郭嘉低声,“魅影已动。”
吕布不问细节,只点头:“可。”
陈宫垂睫,目光里映着地图上的线,他缓缓道:“‘王道’,在心。”贾诩笑,笑意薄:“‘霸道’,在手。”吕布的眼神在两者之间流过,像行军的影子掠过两道山脊。他忽地抬手,捻灭香台上的一缕烟,声音极冷极清:“传令。开两处辎重道,放乡人避战线;城下擂木,换以干粮。午时——击东南。”
陈宫与贾诩对望一眼,皆拱手:“诺。”
帐外风起,旌旗向西,光从云裂处倾泻下来,照在地图的那一点,亮得像刀尖。吕布抬眸,眸光与那一点光交汇了一瞬。他没有话,却像在对一个站在雨巷尽头、持枪而立的背影,递了一个无需言语的承诺。
场间无言,鼓声如雷。将起兵发。此役之外的另一役——那条无形之役——也在无声中翻开了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