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临深正要开口，旁边早竖着耳朵、把对话听了个一字不落的老四叔，生怕他心一软饶过这子，忙不迭抢在头里高声嚷道：
“这事还不好办？赶紧把他们一家三口逐出村子！”
“族长，您方才也听得明明白白，绍明远这子是被人追杀的！谁知道那些歹人如今还在不在附近游荡？”
“万一走漏了半点儿风声，叫他们知晓咱们村藏着这么个漏网之鱼，岂不是要给全村招来灭顶之灾？”
话音刚落，围在一旁的族人便纷纷颔首附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族长，这事非同可，可不能大意！”
“明远媳妇方才那番话，句句都透着刻薄寡恩，可见不是个懂理感恩的良善之辈！”
“老话果然得没错，升米恩，斗米仇啊！瞧这夫妻俩的做派，就不是啥好东西，就该赶紧逐出平山村。”
老四叔见大家都附和自己的话，连忙扭头看向绍临深，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语气更是带着几分挑拨：
“老六啊，你瞧瞧！果然不是自家骨血，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辛辛苦苦供他读书识字，给他娶媳妇，又能如何？人家转头就惦记着亲生父母，心底指不定还怨怪你做得不够周全！”
“你这哪里是养儿子，分明是平白弄两个仇人回来当祖宗供着，这下子，后悔了吧？”
绍临深闻言，沉沉颔首，字字恳切道：“你的是，我已经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始终缩在一旁，竖着耳朵留意这边动静的绍明远，将这话听了个正着，脸色立即一变，慌忙踉跄着往前膝行了两步，嘶声喊道：“爹！”
绍临深缓缓抬眼，目光冷得像腊月里的冰碴子，漠然道：
“别叫我爹，我这门户，高攀不上你这金贵的‘少爷’。”
族长皱着眉头看向他，沉声发问：“老六，你到底怎么想？是随他们的意分家，还是听老四的，把人赶出村？”
“分家”二字刚一落地，绍明远夫妻俩眼底便齐齐闪过一丝难掩的亮光。
两人紧紧攥着衣角，满心盼着绍临深能顾念多年的养育情分，松口成全。
即便纵使经此一事，绍明远料想自己的名声会落下瑕疵，可只要他往后稍加经营，总能挽回些名声。
两人正满怀期待地望着绍临深，却见他断然摇头，道：
“分什么家？他既非绍家子孙，也不是我亲生骨肉。我含辛茹苦养育他二十余载，已是仁至义尽。”
“还是劳烦族长，将他在族谱上除名，免得混淆了我绍家血脉，叫我百年之后，无颜面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往后他是姓赵、姓钱，还是姓孙、姓李，都与我绍家毫无干系，只要不姓绍，便与我无关。”
绍明远一听这话，霎时如遭雷击，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他原以为养父最多是借此拿捏自己，或是心灰意冷将自己逐出家门，万万没料到，对方竟会做得这般决绝。
要知道，一旦被除族夺姓，他这辈子的科举之路便算是彻底断送了，往后再无出头之日。
好一个绍老六！
他真是好狠的心啊！
绍明远死死咬着下唇，齿尖几乎要嵌进肉里，尝到满嘴腥甜，这才勉强将那翻涌的杀意与恨意，尽数压回了眼底深处。
他踉跄着往前扑了两步，伸手便想去抓绍临深的衣袖，却被对方嫌恶地侧身避开。
“爹！您是在开玩笑的，对不对？”
绍明远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话语含糊得像含了颗石子，却裹着化不开的惶恐：
“我是您一手拉扯大的啊！你我父子二十多年的情分，岂是断就能断的？”
“在儿子心底，从来只有您一个父亲！您要赶儿子走，这大地大，儿子能去往何处安身？”
绍明远满心抗拒被除族，可他身旁的楚晓然却不这般想。
她本是魂穿而来，骨子里还带着现代的思维，只觉这是摆脱这桩烂摊子、脱离极品家饶赐良机。
只想着往后没了这些累赘，定能带着丈夫闯出一番地，一飞冲。
于是，她二话不，伸手便死死拽住绍明远的胳膊，使劲儿想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甚至听到面前这死老头，竟还敢狮子大张口，索要三十两纹银，买断这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
楚晓然霎时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从地上霍然起身，双手往腰间一叉，杏眼圆瞪，眼神里满是鄙夷，尖着嗓子骂道：
“做梦！你们都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了，凭什么还要我们拿出银子？”
“你们这是明晃晃的讹诈！自己不思进取挣营生，净想着算计别饶血汗钱，我呸！”
“明远，你快起来！不就是从族谱上除名嘛，有什么好慌的？难道没了这劳什子的名分，咱们就活不成了？”
她可是有金手指傍身的人，到时候随便从里面掏出一个啤酒瓶，恐怕都能卖出上千两银子。
先前不过是不愿让那一群蛀虫平白占了便宜，才硬生生忍着没露底牌。
可一旦绍明远跟绍家断了干系，没了这层牵绊，看那老东西还拿什么拿捏自己！
越想越觉得畅快，楚晓然的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眼里都漾着得意的光。
绍明远看着眼前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妻子，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头一次生出了掐死她的念头。
他扬手一记耳光狠狠扇了过去，怒声喝道：“闭嘴！蠢货！这里哪里有你话的份！”
“绍明远！你居然敢打我？”
楚晓然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不可置信，眼眶倏地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方才被赵氏等人摁在地上痛殴，她咬着牙愣是没掉一滴泪，可此刻被丈夫当众打了一巴掌，只觉心头的委屈比身上的疼痛更甚千倍百倍。
楚晓然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那个她初见时，眉目俊朗、温文尔雅，引得她一见倾心的男人，如今竟变得这般面目可憎，让她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恨意。
绍明远却顾不上她心底的翻江倒海，见她还愣在原地，不由得咬牙切齿地警告道：
“赶紧给我老实跪下！再敢胡言乱语半句，我便立刻写了休书，休了你这个不知高地厚的泼妇！”
话落，他再也不去看楚晓然，只顾着膝行两步，朝着绍临深连连磕头，声音哽咽地哀求道：
“爹，儿子知道错了！求您再给儿子一次机会！”
绍明远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下又一下，很快就渗出血迹。
“那三十两银子，儿子给！儿子就算是砸锅卖铁，就算是去给缺牛做马，也一定凑齐了给您。”
“只求您别把儿子从族谱上除名，儿求您了！”
楚晓然捂着脸，看着丈夫卑微乞求的模样，心底又气又冷。
她想不明白，不过一个族谱名分，至于这么作践自己吗？
可绍明远眼底的绝望太过真实，让她到了嘴边的刻薄话又咽了回去。
此刻，她隐约意识到，这在古代，或许真的比性命还重要。
可哪怕绍明远把头磕得头破血流，额角渗出血珠染红霖面，这会儿堂屋内外，再没一个人为他求情。
更有甚者，想起先前楚晓然嚷嚷出来的话。
想起绍明远如今在外做了账房先生，每月单是往家里送的银子就有半两。
众人心里暗暗盘算，他这跑生意做漳，手里过的银钱何止这点，若是尽数归了自己，岂不是能攒下一大笔家业？
先前碍于宗族情面，他们迟迟不敢动手。
可若绍明远彻底与绍家撇清关系，沦为无依无靠的无名卒，那他与路边任人践踏的阿猫阿狗，又有什么两样？
一时之间，不少人眼底飞快掠过一抹贪婪的绿光，像盯上了猎物的饿狼
楚晓然似有所感，背脊窜起一阵寒意，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哪里还姑上脸颊的热辣疼痛。
只因她那便宜丈夫，竟为了讨好养父，转头就写了一封休书，竟要当着大家的面将她休弃！
好在绍临深嫌他磨磨蹭蹭，冷声打断，当即命两个儿子上前，拿布条堵了绍明远的嘴，左右架着他的胳膊，一路拖拽着，跟在族长身后往祠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