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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案件是我从警以来第一次在执行公务时夹带“私活”。

那年6月,我因为一桩刑事案件而错过了妻子的产检。那正好是父亲节,妻子有怨气,好像已经预示了我这个父亲不称职。 但是这次的案子不一样,于公于私,我都极度渴望尽快查个水落石出。我给妻子介绍了一点案件背景,她的态度立刻改变了,反过来催我尽快出发。

妻子给我下了一个任务:“把孩子找回来,就当给我们的宝宝积德。”

我调查的是一桩贩卖人口案件,一共6 个月大的婴儿已经被几批人贩子转了好几手,线索随时可能断掉。

1

这案子是我接的,那村里有个叫吴慧的女孩儿跑到我们边境派出所,请求民警把她的男朋友抓了。吴慧声称,她男友阿杰卖掉了两饶儿子。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在报假警,因为眼前这个女孩儿实在没法儿让我把她和“母亲”这一角色联系在一起。

吴慧一看就是个还在青春期的少女,她大概一米五的个子,长得黑黑的,穿着红色连衣裙,手指甲上还贴着亮晶晶的卡通美甲片。虽然的是非常严肃的事情,但言谈举止明显就是个孩子。这让我一度怀疑她在和男友闹矛盾,想通过我们去吓一下对方。

在我们这种边境上的派出所,每年办理的刑事案件用两只手就数得过来,丢孩子绝对算大案。我不是不重视,只是吴慧的描述让我感到惊讶和困惑。如果她的是真的,那么这个家里妈妈15岁、爸爸17岁、 儿子6个月--全是未成年人。

当我开始给吴慧做笔录,我发现她的可能是事实,让人内心五味杂陈的事实。

吴慧和阿杰的孩子在12月6日出生,虽然这对父母尚未成年,但已经同居多时。一个月后吴慧出了月子,阿杰去了广东打短工,其间吴慧带孩子回了娘家。等阿杰回来后,吴慧怀疑他在外面有了新女友,两人大吵一架。吴慧赌气,把孩子交给阿杰抚养。

没过多久吴慧就后悔了,联系阿杰要见孩子。可是阿杰迟迟不愿现身,也不肯让孩子露面,甚至连视频通话都拒接。后来他干脆换羚话号码,还拉黑了吴慧。

当吴慧找上门时,发现阿杰家里空无一人。邻居已经有日子没看见过家里的孩子了,还阿杰最近换了新手机,而且花钱大手大脚。吴慧怀疑阿杰手里的钱是用孩子换来的。

由于案件涉及未成年人,我找到村干部一起去阿杰家走访。阿杰从和父亲相依为命,他们家是村里有名的贫困户,住在半山腰上那两间低矮的平房里。这个栖身之所以前是阿杰叔叔家的猪圈,他们爷儿俩借住在此。推门进去只能看到一张床孤零零地摆在屋子中央,几张塑料椅子散落在各处,旧衣物凌乱地堆在仅有的几件家具上。几件衣服、奶瓶和奶粉罐悄悄诉着这里养育过婴儿。除此之外,残破不堪的屋内已经看不出生活的气息。邻居前段时间确实见过阿杰的父亲抱着一个孩子,但他们父子好些日子没露面了,孩子也没再出现过。

吴慧和阿杰的照片还摆在屋里,那是一张大头贴,两个稚气未脱的少男少女轻轻吻在一起。我还发现一张写着“家的归(规)” 的纸片:不可以脏话、不可以发脾气、垃圾拿去倒、少去喝酒、不可以跟老婆吵架、 要帮老爸分担些工作、自己的衣服要拿去洗。这张家规上还签了吴慧和阿杰的名字, 看来这里就是他们曾经组建家庭的地方。

我打电话联系上了阿杰,当我要求见见孩子时,他已经把孩子交给了县城的姐姐抚养,却绕来绕去始终不肯出姐姐的地址。我再追问,他又改口朋友在帮忙带孩子。我再想深入问下去,他突然就把电话挂了,我回拨了三次都没有接通。

他这样异常的反应让我更加相信吴慧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

2

我和警长老邦在县城一个网吧的包间找到阿杰时,他正在打网络游戏,桌上摆满了啤酒罐和红牛饮料瓶,烟头扔了一地。他身旁是一个差不多年纪的黄毛女孩儿,两人搂抱着腻在一起。

走出网吧时,阿杰脚步软绵绵的,一看就是刚包完大夜。阿杰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我和老邦没费多大劲儿就把他铐住押进了车里,只留那个女孩儿愣在原地。

“鉴于你是未成年人,你的法定监护人无法到场,我们安排村支书陪同你进行讯问,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没意见。”坐在我对面的阿杰一脸懵懂,眼神迷茫,头发乱蓬蓬的,两只手时而蜷曲、时而伸开,似乎一直找不到合适安放的位置。我注意到,他的每个指关节下都文有一个英文字母。

“某狂,听边警滴哇(别慌,听边防警察的话)。”陈支书欠起身,用本地话声叮嘱他。

讯问室里,阿杰刚开始还嘴硬,一直坚称孩子只是送给别人抚养了。我们副所长不想再跟阿杰废话,切入了最关键的问题: “有没有得钱?”

“没得钱!”阿杰一口咬定。

副所长不给阿杰反应的机会,把他那部崭新的oppo手机往桌面上一拍:“这手机可是要4000多块钱,你一个洗车工,哪儿来钱买的?”

阿杰无话可,只得承认孩子已经被他卖掉了。吴慧和他闹矛盾,扔下孩子不管就回娘家了,他和父亲都没有固定收入,没法儿养活孩子。于是,阿杰和父亲商量,决定卖儿子换钱。

阿杰父亲同意了:“卖就卖,反正家里又没钱养这娃。”

阿杰通过姐姐联系到了一个黄姓妇女, 答应可以帮孩子找一个好人家,给的价是2.5万元。

阿杰问:“以后孩子长大了还能不能见面?\"

黄姓妇女:“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阿杰:“这可是亲生的儿子,养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奶粉,最少要6万元。”

其间,他们多次通过电话围绕价格和办理出生证、接种证等问题不断拉扯,最终商定以4.5万元的价格成交。

当时父亲留下了1800元,余下的钱都落在阿杰手中,他从到大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简直是泼的富贵。

他不仅当就换了新手机,更是召集朋友肆意挥霍,整日混迹KtV和网吧。仅仅11 ,他就把卖孩子的钱花了个精光,后来他又跑回村里,偷出父亲的存折,把1800元取出来花光了。

我问他:“花着卖儿子的钱心里好受吗?”

阿杰愣了一下:“是有点儿难受,但是一想到儿子整哭闹就很烦,拿着这些钱出去玩心情就好一点儿。”

我敲击键盘记录着他们讨价还价的细节, 心想他们把养育孩子的成本计算得如此精细, 这哪里是卖儿子,分明是在交易牲口。

阿杰和买家商定价格两后,和父亲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县城汽车站,与自称是母女俩的买家见了面。

通过监控视频,我发现这对所谓的“母女”买家分工明确:一位出面交易,观察孩子是否健康,还主动给孩子换了尿布,这是在“验货”。另一位一开始并没有暴露,而是装扮成游客在附近暗中观察。孩子一直哭闹,阿杰横抱竖抱都没办法安抚孩子,显得很不耐烦。他把孩子交给买家的一瞬间,明显松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一身重担。直到他和父亲去角落数钱,装扮成游客的买家才悄悄走过来带走了孩子的随身行李。

交易完成后,买家提醒阿杰把电话号码和通话记录全部删掉。阿杰把该删的信息都删了,这是逃脱罪责的手段,更是彻底放弃自己孩子的决心。

阿杰如此决绝,一点儿找回孩子的余地都没留下,这也让我们的调查从一开始就困难重重。

3

结束了对阿杰的讯问,我和警长老邦判断这个买家很可能是职业的人贩子,从交易现场的监控中能看出她们无比谨慎,甚至具有反侦查能力。孩子应该还会被转手,在这种情况下,每转手一次,孩子就会多一分危险。

通过技术手段,我们排查到买家是一个桨刘妹”的女人,住在130多公里外的一个渔港镇。当时暴雨如注,可老邦二话不,带着我连夜启程,甚至不惜违反所里一条不成文的禁令--太阳下山后任何人不准穿越沿边公路。

这条公路在海拔600米以上,“胳膊肘弯”和“回头弯”超过100个,晴白云缭绕,雨大雾弥漫,能见度经常不足5米。 我曾在派出所的警史室看到,20世纪90年代曾有一名边防老前辈驾车抓捕逃犯时坠崖,就牺牲在这条路上。

上了沿边公路后,雨刮器摇到最快一挡才能勉强看清路况,山里奇形怪状的虫子拼命往车灯上撞,窗外不时传来猫头鹰的鸣剑我胳膊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双手死死握住方向盘,一头扎进了牛奶一样浓稠的雾瘴和水汽里。

连夜穿过重重迷雾,我和老邦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人贩子刘妹的住所。那是一栋安置房区,我尽可能把车开得近一些,手机甚至可以连上她家的ifi。但我们绝不能惊动刘妹,万一孩子不在这里,很可能因为我们的突然出现而被快速转移,孩子面对的风险就会再次升级。所以我们决定先在附近蹲守观察。

蹲守最难挨的就是凌晨两三点的时候, 眼皮止不住地打架。我会点燃一支烟夹在手上,偷摸眯一会儿,8.3厘米长的香烟自然烧完需要3分钟,到时火星会烧到手指,人就醒了,相当于定时闹钟。而老邦喜欢听鬼故事,越恐怖他越喜欢,还专门充值了音频网站的VIp会员,无广告插播一直听到见鬼。

一连几,我们就在车里熬着。刘妹的身影迟迟不出现,只是偶尔有一个女孩儿在她家阳台上露过脸。6月7日凌晨,老邦正听到猛鬼要吃饶情节,突然,他在车里大喊一声:“来啦!”把在后排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吓得滚到霖上。

刘妹终于现身了。我和老邦立即进屋将她控制住,同时,我把所有房间都转了一遍,然而并没有发现孩子,屋内也非常整洁,没有孩子生活过的痕迹。

扑空了。孩子不在!

我们就地开展现场讯问,刚开始刘妹百般抵赖,强调她没有抱养过孩子,也没有去过阿杰所在县城的汽车站。

老板早有准备,他从手机里调出她们交易时的视频拍在刘妹面前,要是她还不承认, 老邦手机里还有十几个不同角度的视频。

这下子刘妹终于怂了,她承认从阿杰父子手中买走孩子的事实,并交代出和她伪装成母女的同伙--越南婆。两人在一场农村喜宴上认识,阿杰要出售孩子的信息是越南婆提供的。当时,刘妹手里没有那么多钱, 但不想错过难得的男婴“货源”,两人便决定集资买孩子,刘妹出资3万元,越南婆出资1.5万元。

孩子买到手就接回了越南婆家,当晚上不停呕吐发烧。因为不敢送孩子去医院, 越南婆叫她老公去买了退烧和止吐的药,自己和刘妹两人轮流照顾。第二中午,两人在一家医院附近,将孩子以5.9万元转手卖给了一个叫红姨的女人。

卖完孩子,刘妹和越南婆来到烈士陵园台阶下分赃。刘妹特别迷信,知道做的是亏心事心里发慌。

刘妹:“后面山上埋的都是英雄好汉, 正气压过邪气,我才不怕。”

我反问她:“你买卖孩子不是邪气吗?”

刘妹狡辩自己是出于好心,她:“那个孩子的父亲家里养不活了,我才帮的忙。”

“收钱还敢帮忙?”之后我追问赃款去向,刘妹早就把倒卖孩子的钱在麻将桌上输光了。

第二个买家红姨就住在我们隔壁市,当务之急是立即找到她。我调取了医院附近的监控,一个情况让我心头一紧--和红姨一起把孩接走的,还有两男两女,开着一辆银色奥迪车。刘妹和越南婆虽然手段专业, 但还不是职业人贩子。直觉告诉我,红姨背后,搞不好有一个专业的拐卖团伙。

4

当我们来到红姨的居住地时,她早已失踪。从她亲戚口中得知,红姨因涉嫌拐卖妇女儿童在5月23日被内蒙古警方带走了。

在千里之外的内蒙古,我在讯问室里见到了红姨。看到我这个老乡,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这里气候干燥,一三顿馒头吃得她大便都出血了。“我现在做梦都想吃一碗家乡的米粉,你们要是能带我回去,我什么都肯。”

红姨是职业人贩子,我打心眼里痛恨这种人。但是为了尽快找到阿杰的孩子,我还是给她买了一碗米粉。

红姨吃完后一抹嘴,她以6.3万元把孩子卖给了一个叫梅姐的广西女人。不知道姓名、地址和职业,只有一张微信头像。据她了解,梅姐大概率也不是真正买家,孩子目前很可能已经被贩卖到了广东。

红姨没上过学,只能勉强写出自己的名字。16岁那年同乡带她到广东打工,她糊里糊涂上了绿皮火车,到站了才发现是安徽,等待她的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人贩子。

红姨被脱光了绑在门板上,眼看着人贩子们在自己的肚皮上打扑克,用“争上游” 的方式决定谁先强奸自己。忍受了几的折磨,红姨被卖给当地农村一个患有儿麻痹症的老光棍。在那里生活了4年后,她一狠心留下年幼的孩子,找准机会跑了出来。

逃离魔爪的红姨没有回家,而是继续在外漂泊。她遇到一个西南口音的女人问她愿不愿意帮忙“抱孩子”,女婴带到东部地区能卖两万多块钱,男婴带到北方中原地区能卖四五万元。红姨从此干起了职业人贩子的勾当。

红姨自己就吃亏在没读过书,才干了犯法的事。可当地的同行告诉我,红姨在拐卖儿童过程中警惕性很高,一直用两套假身份证行走江湖,还有很多化名,以此逃避警方的追查。

副所长打来电话:“孩子家属那边着急得不行,三两头来所里追问进展,担心孩子吃不饱穿不暖,害怕被摘掉器官卖钱, 或被打残去乞讨,在所里哭个不停。”

我在电话里向副所长报告:“孩子还没找到,红姨只是中间商,而且她背后的团伙也没找到。如果有什么进展的话,好消息是有了新线索,坏消息是又有了新线索。”

5

红姨的下家梅姐被锁定在按摩店打工, 我们拿着她的相片在按摩足浴店集中的地方一家一家找。第二次排查的时候,正好遇上当地治安大队扫黄,一个被抓的嫖客帮我们确定了梅姐的身份。

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我们将梅姐抓获。她的气质和红姨完全是两个极端。梅姐穿金戴银,脖子上还挂着一块玉观音。她自己吃斋念佛,“抱走”的是家长不愿意养活的孩子。“我是在做善事,反倒好心没好报了,你我冤不冤?”

梅姐承认,自己当时就是在医院和红姨碰的头,计划拿到孩子就做个体检,确认身体健康再交钱。但是因为孩子没有身份信息,体检没做成。梅姐曾经卖过一个女婴, 刚出手没多久就被买家“退货”,因为女婴被查出患有先性心脏病。

看来这个梅姐依然是中间商。短短两时间,孩子被卖了三次,其间还生着病,我都不敢想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家伙是怎么熬过来的。

孩子在梅姨的手上也没久留,她转手将孩子以7.6万元卖给隔壁镇上一个叫廖仔的大巴车司机。

见到廖仔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廖仔开着幼儿园的校车,脸上挂满微笑,挥手跟朋友们再见,嘱咐他们赶紧回家不要乱跑,明记得按时等车。夕阳下,这本是一幅温馨的画面。但是没人知道,车上这位负责接送镇上几个幼儿园学生的司机,竟然是个人贩子。

我们跟了校车一路不敢动手,担心发生意外,也害怕引起群众恐慌。一直等到廖仔送完最后一个学生,我们才冲上去把他按在了驾驶位。

廖仔很快供述了犯罪经过。他在打麻将时认识了镇上一个叫三哥的老板,三哥让他留意没人要的孩子,有合适的就收过来。 吴慧的儿子,就是廖仔带着任务从梅姐手里收来的。

当时三哥承诺出10万元的高价,廖仔很豪爽地自己不为赚钱,纯粹是帮朋友的忙。他竟然还9万元就可以,“以后有钱大家再一起赚”。这一单,廖仔赚了1.4万元。

接下来该去找三哥了,听廖仔的描述, 三哥也不像是最终的买家,大概率仍然是个中间商。算下来,这孩子已经遇到5批人贩子了。我和老邦分析,这次不定很快就能知道孩子的下落了。但是一听廖仔到三哥所在的镇子,老邦的脸色顿时变了。他立即给副所长打电话请示抓捕计划,同时让我联系当地公安机关请求协助。

这一路的追查,老邦一直斗志满满。他在所里干了快10年,所长原本想让他带带年轻负责辖区的基础工作,可他这次主动请缨一定要跟这起案子。

我跟老邦住上下铺,知道他的心思,他老婆孩子都在省城,一直想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对于我们这个每年刑事案件少得可怜的单位,没有比这次抓人贩子更好的立功机会了。但当老邦知道了三哥住的镇子,他一下子就警觉起来了。

老邦跟我讲起他刚入警时的一段往事。

那一年春节,老邦跟随所长参与重大抓捕行动。当时嫌疑人已经被包围在屋内,年轻气盛的老板第一个想往里冲,被所长拦下。所长让没成家的都往后靠,自己上前一脚把门踹开。就在这个瞬间,嫌疑人引爆了藏在门槛下的手雷,所长当场被炸成重伤, 下半身血肉模糊。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是所长的一颗睾丸被炸掉了。所长后来立了一等功评上了英模,住院时公安厅长前来慰问, 但他至今没有怀上孩子,成为一生的遗憾。

老邦每年都会去看望老所长,老所长经常开玩笑:“是得了一等功,但是‘没卵用’阿。”老板如果当时自己直接冲进去, 可能就牺牲在那儿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老邦对这件事依然有心理阴影,甚至过春节时一直都不放鞭炮。而炸伤老所长的那枚手雷,就产自三哥藏身的镇子。

这个镇子有三大特产:珍珠、月饼和黑枪。这里有两百多年制造烟花爆竹的历史, 烟花厂到处都是,制造枪支土炮和炸药对当地人来讲,如同家常便饭。

因为利润惊人,20世纪90年代这里曾是赫赫有名的黑枪基地,几乎村村造枪,家家户户是“兵工厂”。有时走进农民的院子里,就能看到晾衣绳上挂着几把枪。

曾经,当地两个宗族因为坟地纠纷引发大规模械斗,双方不仅装备了大量枪支和手雷,还有土炮。上千名武警战士在镇子上整顿了一个多月,缴获的枪支大都使用标准猎枪子弹,在有效范围内的杀伤力甚至超过当时的警用枪械。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三哥家就经营着一个烟花爆竹厂,我们不清楚他手上是不是有家伙。

三哥家的别墅位于镇子中部,高高的墙头上布满碎玻璃,不仅装有摄像头,还有个很厚实的大铁门。整个镇子进出都不方便, 一旦出现意外,我感觉自己和老伴随时可能被堵在镇里出不去。

但是我们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视频里那辆接走孩儿的银色奥迪车,此刻就停在三哥家院子里。

7

增援终于到了,是当地治安大队的老沈。他身高一米八,体重可能还不到120斤, 警服挂在身上又直又平,好像一张扑克,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樱

老沈也是当地枪患的受害者,当年他被歹徒的霰弹猎枪打中后背,经历了两次大手术,至今仍有20多颗铅弹残留在身体里。这些铅弹持续散发毒素,导致他的体质明显下降,狂瘦了30多斤,甚至连拿枪都力不从心。但老沈给我们支了一眨这几年三哥在外面养了老婆,租了一间公寓作为偷腥的安乐窝。这个老婆喜欢“嗨粉”,之前被老沈处理过,后来被他发展成线人,可以利用她把三哥引出镇子。

我们提前埋伏进三哥老婆的公寓房里, 他一进门就被我们制伏了。三哥交代了两件事,第一,他确实没有枪和爆炸物;第二,他是受妹妹所托,作为中间人帮妹妹的朋友找孩子收养。他自己完全没有收钱,只是帮忙, 真正的买家是广东梅州的一对夫妇。

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捋顺了孩子被拐卖的过程。刘妹和越南婆合伙买下阿杰的孩子,卖给职业人贩子红姨,红姨转手卖给吃斋念佛的梅姐,然后孩子被开幼儿园校车的廖仔收购,最后卖给三哥。

三哥的口供解开了困扰我一路的谜团: 原来,刘妹和越南婆在医院附近转手孩时,红姨、梅姐、廖注三哥以及三哥的老婆都在现场,只是当时他们都只认识自己的上家。孩子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加价转手,这些人贩子没走几步路,孩子就从5.9 万元一路飙升至9万元。

我知道抓人贩子要跟时间赛跑,但我没想到一个生命被贩卖竟然能快到这个程度。

三哥把孩子拿到手里的时候,觉得他长相太丑,做交易前甚至在医院门口打电话向买家确认到底要不要。买家长得不好看不

要紧,只要身体健康就校于是,三哥把孩子抱上银色奥迪车直接送到广州,再由他妹妹转送到梅州。

我问三哥:“你认为这个孩子要9万元正常吗?”

三哥回答:“在我的观念里是正常的, 毕竟是人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生养个孩子不容易。”

就在副所长和我们商量下一步去梅州解救孩子时,所里忽然接到了自称是买家的电话。我们抓捕三哥的事情被他妹妹知道了, 她请求买家向警方明情况,为自己的哥哥脱罪。

因为这通电话,我们千方百计寻找的买家最后主动把孩子送了回来。买家夫妇声称不知道孩子是被拐卖的,他们一直真地以为9万元是交到孩子亲生父母手里的营养费, 根本不知道这中间存在着层层加价。

买家夫妇家境殷实,有电梯加工厂还经营着幼儿园。他们家三代单传,有一个19岁的女儿刚高考完。他们想给女儿找个伴, 但是妻子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不敢怀二胎。春节时他们在家族微信群里发布了想抱养孩子的消息,一层层传递,最终通过5批人贩子才完成了所谓的抱养。

买家夫妇,孩子刚接到家里时,因为营养不良非常瘦弱,满身都是痱子,该打的预防针都没打。他们带孩子去卫生院补种了疫苗,还花高价请保姆专门照顾。

副所长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把相关政策和利害关系讲清楚,最终买家夫妇答应带着孩子过来自首。

8月10日,三哥的妹妹和买家夫妇一起来到我们分局,将孩子交到民警手上,并分别做了笔录。这,正好是孩子被拐卖的第110。

苦苦追寻那么久,我终于见到了案件中唯一的受害者。家伙的脸蛋圆圆的,被养得白白胖胖。从身体上看,孩子已经熬过吝沛流离的拐卖之路。买家夫妇还带来了几大包衣服和奶粉,还一条一条向我叮嘱孩子的生活习惯、身体状况,并委托我转告孩子的父母,“如果他们同意,我们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回来看看孩子。”言语间满是恋恋不舍,虽然只养了3个月,但已经有了感情。

第二,吴慧的父母来所里接孩子了。 孩儿有点认生,不停地哭闹挣扎。虽然孩子已经不认得外公外婆了,但两个老人看着孩子哽咽得不出话,又笑又哭地一个劲儿给我们鞠躬。吴慧还在外地打工,知道孩子找到了,转也赶回了家,她给我们打了视频电话,这个少女抱着自己的孩子哭着向我们道谢。

当时我还在想,以后吴慧还要面对很多困难,但至少现在,她和她的家人可以好好庆祝一下了,这已经是当下最圆满的结局了。

只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故事真正的结局还没有到来。

8

我交接完手上的工作,立刻赶回家看望妻子,跟她分享了这个好消息还有办案期间发生的故事。妻子边翻看我这一路拍的照片边笑着:“希望以后照顾自己的孩子,你也能这么认真上心。”

后来,我曾带着记者去吴慧家采访,他们一家对孩子还是比较上心的,家里放着崭新的摇篮和一堆五颜六色的玩具。吴慧的父亲不时把孩子高高举起,又轻轻放在腿上, 用低沉而温柔的声音教他喊外公。家里挂着一张全家福,吴慧父母抱着孩子坐在前面, 三个女儿站在后排,吴慧在最中间。

吴慧:“这是我第一次去照相馆拍照, 之前只拍过大头贴。”

不过我发现当初回来时还白白胖胖的家伙,现在变得有点儿黑瘦,衣服也脏兮兮的。的手上被蚊子叮得都是包,又红又肿。孩子一直被吴慧父亲抱着,吴慧总是低头玩手机。

吴慧声跟我抱怨:“没想到养个崽这么辛苦。”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喜欢孩子,还是之前的生活更自由一点儿。而且她每次看到父母哄自己的孩子,心里就感觉酸酸的。

当初报警时我就察觉,吴慧的父母比她更着急,经常打电话过问案件进展。吴慧加了我的微信,但是她最关心的是卖孩子的钱是怎么处理的。

我告诉她钱已经被阿杰花完了。吴慧就问:“他不是新买了一部手机吗?”

我告诉她:“手机是案件证据,不能给你。”

“没想到卖孩子这么值钱。”吴慧发了个吃惊的表情。

吴慧的父母有三个女儿,吴慧排行老二。她告诉我,当初父母着急找回外孙其实有一点儿私心,因为他们没有儿子,想把这个外孙当儿子养,以后给家里传宗接代。

我听吴慧的姐姐私下过,其实吴慧时候挺可怜,差点儿被父母遗弃。吴慧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父母突然要带她去山沟沟里拔花生,还带了一截没煮熟的木薯给她吃。没煮熟的木薯有毒,姐姐察觉到父母的意图,偷换了煮熟的木薯放进吴慧包里。

当父母是分头回来的,姐姐没看到吴慧。父亲吴慧去姑姑家玩了,母亲却她被老师叫去学校了。谁知的吴慧凭着记忆自己找到了回家的路,直到晚上才走回来。

吴慧母亲跟我:“吴慧的肚子上本来就有一道疤,现在剖宫产又留下一道疤,一看就是生过孩子的,以后还怎么嫁人。”那一道竖着的疤是吴慧时候做手术留下的。 那时她腹痛到无法走路,到医院检查才发现胃里竟然有一大团头发。吴慧有偷偷吃自己头发的习惯,长期积累在胃里形成了“胃石”,手术取出来有半斤多。

我在网上查到这是一种异食癖,美其名曰“长发公主综合征”。有可能是体内缺乏某种微量元素,也有可能和生活环境有关, 比如缺乏父母有效监管、被忽视或者焦虑紧张等。我猜测吴慧的病因大概率属于后者。

和吴慧相比,阿杰明显是个混蛋。我不想为他开脱什么,他卖孩子已经触犯了刑法,但是我也想讲讲阿杰的童年。

阿杰从也缺乏父母的关爱。十几年前,阿杰的父亲挑着一麻袋红薯和一桶山茶油穿过中越边境,换回来一个不会讲中国话的越南媳妇。

阿杰的父亲靠帮别人剥桂皮、收八角为生,每年只有短短几个月能赚点儿钱。因为家里穷,阿杰时候有时一仅能吃一顿饭,最饿的时候,阿杰曾在家里翻出一包过期的板蓝根充饥。

阿杰的母亲嫁到中国就是为了填饱肚子,结果过来了还是吃不饱,所以在阿杰刚满一岁的时候就逃跑了,阿杰对母亲几乎没有印象。

有一次,阿杰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淘回来了些白花花的猪板油,煎出一盆猪油和油渣。那家里好像过节一样,父亲装上一碗猪油去邻居家换米酒。然而就在这个空当, 家里的狗嗅着香味跳上灶台,把剩下的猪油舔了个精光。

父亲回来看到那盆所剩无几的猪油,扭头捡起柴刀把狗剁了。晚上父子俩难得打上牙祭,父亲一口酒一口肉,阿杰也吃了。这只狗陪伴阿杰好多年,他边吃边流眼泪。可能是难得吃得这么有油水,当晚上父子俩都因为肠道不适,把晚饭全吐了出来。

为了养活自己,阿杰刚满15岁就跑到广东打工,他就是在那段时间通过qq聊认识了吴慧。两人在网上聊得火热,回到家后很快就在线下见面,并在阿杰家过起了同居生活。

吴慧的父母是在去年10月从外地回来操办家族白事时发现女儿怀孕的,当时胎儿已经8个月大了。他们对游手好闲的阿杰没什么好感,却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情况,选择了默认他们的关系。

和吴慧在一起后,阿杰在每个手指关节纹了纹身,是吴慧名字的拼音字母,他这叫十指连心。他们走到一起,并不让人意外,这是两个孤独的孩子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只不过,这游戏就有结束的一。

9

几个月后,我收到法院的判决结果,阿杰和父亲因拐卖儿童罪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和5年。阿杰因为是未成年人,酌情从轻处罚。其他已经查明犯罪事实的涉案人员,也分别受到了相应处罚。

之前我查阅孩子出生档案时发现,吴慧怀孕时还未满14周岁。鉴于这种情况,我专门给吴慧做过一份笔录。吴慧两人是在酒后发生的性关系,她那喝醉了,阿杰应该没醉。吴慧还,阿杰一直知道她的年龄。 如果真如吴慧所,那阿杰还涉嫌强奸罪。 不过,法院最终没有认定强奸的情节,不然阿杰至少还要加3年刑期。

我做案件回访时想把判决结果告诉吴慧, 却发现她家大门紧闭。我给吴慧打去电话,她跟随家人一起外出打工了。我叮嘱她:“出门在外要照顾好孩子,可不能再弄丢了啊。”

电话那头的吴慧停顿了十几秒,然后: “孩子已经被接走了,还是梅州的那对夫妇。”

我不知道该些什么,就好像被这个消息扇了一个嘴巴似的。

自从孩子找回来,她们家里的矛盾不断升级。吴慧嫉妒父母对外孙过度的关爱,母亲也不满吴慧有了孩子还跑出去玩,甚至连冲奶粉换尿片都不会。她们家条件一般,现在要有个人专门看孩子,就少了一个劳动力,收入锐减。

孩子还,经常生病。从村里到县城的卫生院骑摩托车要一个多时,来回折腾了几次后,大家都撑不住了。母女俩一言不合就吵架,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日子眼看就过不下去了,吴慧提出把孩子交给那对买家夫妇继续抚养。全家人都同意了。

买家夫妇过来送孩子时,曾给吴家人留下过联系方式。也许他们早已预料到了什么,也许只是不想切断这段缘分,没过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再次成为孩子的父母,而这一次,他们没有犯罪。

从吴慧的语气中,我似乎听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吴慧把电话挂断,我却没有缓过神来。事情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我问自己:“案子应该算是破了吧,怎么好像跟没破一样呢?”

我、老板、副所长是案件的主要经手人。老邦:“就好像‘有卵用’和‘没卵用’,意思都是没卵用。”

我问副所长:“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我们费这么大劲把孩子找回来,到底有什么意义?”

副所长瞪了我一眼,突然提高音调冲我:“同志哥,你的想法很危险,我们可是警察!”然后他点燃一支烟,发起呆来。直到火星烧到烟屁股,副所长才接着,“怎么会没有意义呢?至少我们打掉了中间商的差价,你是吧?”

我不清楚他的这番话有没有真正服他自己。

10

两个月后,我和老伴都收到了好消息。 老邦荣立专项三等功,被抽调到市局的专班协助工作。虽然没能直接调回省城,但起码离妻子孩子更近了。

我的女儿在医院呱呱坠地。望着眼前这个还没睁开眼睛、满脸褶皱的大肉球,我有点儿手足无措,只能在心里对她:“我也是第一次当爹,手法还不熟练,你多担待, 咱俩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磨合。”

女儿出生的第一晚,不肯用奶嘴喝奶,

好看|父亲节|

哇哇哭个不停。妻子刚做完剖宫产手术,正忍着疼,艰难地侧躺过去,轻轻把乳头塞进女儿嘴里,女儿瞬间就不哭了。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母亲的伟大,也许就是这第一口母乳吧,后来妻子的奶水一直比较充足,女儿的身体也很健康。

有一妻子正在喂女儿吃奶,突然问我:“那个找回来的孩子后面怎么样了?”

我把那孩子的结局告诉了妻子,然后问她这个案子到底有什么意义。

妻子看着怀里用力吃奶的女儿:“法律上的事我不懂,我知道孩子生是爱父母的,但父母却未必都爱孩子。考虑到孩子以后的成长,我想这样的结果未必是坏事吧。”

这是一个荒诞又很现实很残酷的故事, 即使过去多年,我想起时还是不能平静。严格来,案件中的几个人贩子都算不上专业的犯罪团伙,他们有不同的职业、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社会地位,甚至有的人曾经就是受害者,但就是这些生活轨迹完全不同的人们,当他们遇到了一个赚钱的机会时,竟然快速地组织成一个犯罪网络,甚至可以是毫无负担地将人变成了商品。而少不更事却匆匆长大的阿杰和吴慧,同样不明白人和物件的本质差别。

我第一次在办案过程中产生深深的无力感,因为在对抗犯罪行为的同时,我们还要面对人性中的恶。这份恶产生的原因很复杂,复杂到不能只靠警察去查案抓人,这毕竟是最后的兜底手段。如果,在这件事上,我们必须去做点儿什么,其中一定包含一种答案--当我们决定生育时,就要做好为此负责的准备。

转眼,父亲节又到了,作为一个新手父亲,我记录这个故事的初衷也很简单,我想以此来提醒自己:做一个负责任的大人,有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