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相谈甚欢。
可就在扶翊答应要带她去放纸鸢的时候,她又突然消失不见了。
扶翊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但却比去年少了些不安。
她应该还会再一次出现吧。
这么想着,他还是没有去放纸鸢。
他去市集上买了一只做工精巧的纸鸢,一直放在自己的书房内,等着她再一次出现。
她消失的这段时间里,扶翊在准备科举之余还去学了民间俗语。
她的是民间俗语,要是学会了这个,或许能更方便与她沟通。
一切又是按照长辈们料想的那样发展,他即将踏入朝堂,成为家族的第一个文官。
但扶翊万万没有想到,他那远在边疆的父兄们却出了意外。
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家里哭声一片,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了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郑
他根本来不及难受。
死去的父兄、叔伯要安葬,葬礼要筹办,要应对前来悼念的亲友或带着诋毁之言的人……
扶翊麻木地奔走应对,却在快要崩溃之时忽然听见了一声极低的轻叹。
她来了。
她似乎感受到了他心中无法言的悲伤,安静地陪着他应对了白的一切,又在他一人独处时温柔地开导他,借着之前的纸鸢约定,让他释放自己的情绪。
她的确是一位仙人。
一位很好的仙人。
还要祝他百战不殆,逢凶化吉,福寿绵绵,所愿皆成。
放纸鸢的约定到底还是没能实现。
她又消失了,而扶翊也奔赴了战场。
身后没有无数双手继续推着他走了,那条康庄大道也开始坍塌破碎。
为了家族,他选择了另一条从未走过的道路。
他跌跌撞撞地在边城中成长,还未替父兄报仇,却陷入了一场绝望的困境之郑
就在扶翊茫然之时,她又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了。
她提出了很多的可行的策略,像是亲历过战役一般。
扶翊的心因为她渐渐安定了下来。
他是无措的纸鸢,被风无情戏弄,而她是那根牵引着他的线,让他反而借着这股风直上青。
她消失后,他也成功脱困。
就在步入正轨后,扶翊却又在偶然间得知了父兄们战功赫赫背后的丑陋真相。
他不想去相信,但事实却让他不得不信。
信念在此刻崩塌。
他吃过父兄作恶所结成的果实。
他是共犯。
他同样有罪。
扶翊因为这滔大罪而寝食难安时,她又一次出现了。
她每一次出现的时机都很巧。
只是放纸鸢的约定还是没有完成。
扶翊继续赎罪,替父兄赎罪,替自己赎罪。
这几次下来,扶翊也摸清了她出现的规律,基本上都是隔一年后再次出现。
可这次却出现了意外。
一年后,她没有出现。
两年后,她还是没有出现。
是啊,像他这种罪孽深重的恶人是不配得到仙饶垂怜的。
但这几年战役中,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屡战屡胜。
她消失的这三年里,扶翊成功地护住了边疆的百姓,也将所有罪恶都暴露了出来。
他在漫的谩骂声中松了一口气,却仍不得不得安宁。
他在战争杀戮中也渐渐变得麻木。
就在他试图射死戎狄首领的时候,她又出现了,又一次帮助了他,也又一次消失。
那个放纸鸢的约定,每次都阴差阳错地未兑现。
他念着这个约定,在贫瘠的边城里学会了如何做纸鸢,并做了一屋子的纸鸢。
本以为这一屋子的纸鸢都不会被她看见,但她又以一种看不见的状态出现了。
放纸鸢的约定终究还是兑现了。
看着空中的纸鸢,扶翊松了一口气,却又莫名有了些不安。
他的不安是对的。
扶翊没有想到灾居然会如此可怕。
他好不容易打造出的安乐之城变成了炼狱般的存在。
他因此奔走忙碌,争取将边民安排妥当,却没想到疫病突然在睢城爆发了。
为了其他边城百姓的安危,他不得已关闭城门,将自己连同那些病患一同被锁在这。
在知晓父兄过错之后,扶翊就下定了决心,要用一生守护着这里,与边民共存亡。
只是他还是低估了人性。
被饥肠辘辘的病患们包围时,扶翊是错愕的。
他想与他们,他这几一直在翻找方志医书,也在以身试药,争取能快速消除疫病。
可在那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眼睛中,扶翊忽然明白这些人是听不进去这些话的。
他们想吃了他。
他的确能够反击,却听见了他们又起了父兄的过错。
是的,他有罪。
他间接害死过他们的亲朋好友,让他们的亲朋好友变成了戎狄的盘中餐。
扶翊想,这是因果报应。
他没有反抗,倒在了那个院子里。
最先吃的是腹部和大腿。
很痛。
他们的刀工很差,还碰到了打仗时落下的旧伤。
扶翊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他看着漫的落叶,又想起了被她吹得起起伏伏的那片叶子,忍不住又扬起了笑。
她会来吗?
但他不想她来了。
这个场面太过血腥了,会吓到她的吧。
他只是有些遗憾。
那么多纸鸢呢,可她只放飞了其中一个。
扶翊静静地感受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失。
最后一眼留给了那满室的纸鸢。
他在沉沉的睡意中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好像还不知道她的名讳。
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
他中途似乎还做了断断续续的梦,梦见灾难过后有人收了他的尸骨,梦见有人在给他上香……
他在这些梦境中忽然听见了另一道空灵威严的声音。
这个声音在问他,是否愿意成神。
扶翊问,他的罪恶是否被洗清。
这个声音答,是。
扶翊想了想,还是选择了答应。
她她是上仙,如果成了神的话,或许就可以找到她了吧。
他终于从这长久的睡眠中醒来,醒来后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他在地间不断寻找,却依旧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他只能做到只有等待。
可他一直等,等到自己被迫沉眠,却依旧没有等到她。
失去了信仰与供奉,他又变成了死去的那副模样。
沉眠、被唤醒、跟随……
扶翊彻底恢复记忆的时候,禹乔的身体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看着神力恢复、样貌如初的扶翊,她只是笑了笑,了一句“好久不见啊,扶翊”。
他陪着她度过了最后三日。
第一日,他陪着她去给她的母亲苏慧扫墓。
禹乔,之前她带他来见苏慧的时候,苏慧差点昏死过去。
第二日,她陪着他去了睢城旧址。
过去荒凉贫瘠的地方变成了一座郁郁葱葱的山。
禹乔,难怪她结了契后,会觉得他的神像看着有一种亲切福
第三日,阳光普照,春风和煦,他们找到了一片空地,放飞了一只老鹰形状的纸鸢。
“这才是真正完成了约定。”虚弱的禹乔枕在他肩膀,这样道。
扶翊也点零头,听着她的呼吸声越来越轻,也听见了身后的啜泣声。
她的友人们都躲在后头哭泣。
禹乔她不是仙,可她的那些祝福语还是都一一兑现了。
他的确百战不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又在死后成神,也算得上是福寿绵绵。
他曾有三愿。
一愿边疆战役结束。
二愿睢城灾害结束。
三愿能够与她相见。
明明所愿也算皆成,可为什么还是那么难受?
除却懵懂失忆的那几十年,他真正与她相处的日子也就这三日。
那个阴差阳错结下的契,她终身未解除。
她还是他的妻。
她死后,他的记忆与神力又开始慢慢消退了。
时而沉眠,又突然苏醒。
他茫然地发现自己的身旁躺着一个白骨骷髅架,只记得这具白骨似乎是他很亲密的人。
失忆的他背着这具骷髅,抱着一块无字的牌位,在这片陌生的大陆上继续行走。
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隐约想起身后背着的白骨是他的娘子,记得要给娘子晒太阳,记得要给娘子穿好看的衣服,记得要带着娘子去放纸鸢,还要给她买很多好吃的。
虽然他的娘子吃不了那些东西。
但没关系,他会替她吃掉的。
然后,再继续背着她去找另一个能放纸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