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独坐班车回家时遭遇的那场车祸,给棠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所以考试前她早早和夏致约定,放假后待夏致去看过奶奶,两人一起结伴回家。
期末考结束这晚上,还没到约定的日子,棠便看到了夏致。他拎个大箱子,一身风尘仆仆地站在棠寝室楼下,一脸阴霾。
他,棠,跟我去趟医院吧,我奶奶……不太好。
大概是挂心奶奶的缘故,夏致这个学期瘦了不少。路上棠询问奶奶的状况,夏致面色沉重,只他刚刚放假也不清楚,但听他爸爸在电话里的语气,似是不妙。
夏致奶奶在一所名气很大的肿瘤专科医院,人满为患,很难预约。夏致带着棠上羚梯,走过四面惨白的长廊。长廊里挂着点滴挪着脚边的病患不少,与之为伴的家属,有的一脸麻木,有的面带忧伤。
来奇怪,长廊上人虽多,却安静得出奇,夏致的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咕噜噜声响,竟然被衬托得音量惊人。夏致不时皱眉看向箱子,后来索性收了拉杆,握着侧面的提手拎了起来。
虽夏致力气不少,拎着箱子并不十分费力,但瘦了一圈的大个子拎着偌大箱子的背影,着实令棠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靠近尽头的一间病房里,棠看到了夏致的奶奶。
这间病房和他们路过的那些相比,了很多,只有两张病床,环境也好了些许。他们进去时,一位穿着护工服的阿姨正用坐在床边,用棉签帮奶奶挖耳朵,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离病床稍远的地方,仰头出神地看着花板上的白炽灯。
看到夏致他们进来,男人回过神,对着夏致点点头。看到身后的棠,他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又露出礼貌的微笑。夏致有些生硬地声叫了声“爸”,然后把棠拉到跟前简单介绍一下。
棠打了招呼后,男人便找了借口出了房门。夏致支走了护工,引着棠坐在护工刚刚坐着的椅子上。
棠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位睡着的老人,便是夏致的奶奶。印象里她利落而精神,周身散发着一种被文化熏陶过、被风浪洗礼过的气质和风范,和病床上这位枯槁蜡黄,缺少生机的老人判若两人。
棠震惊地端详着奶奶的脸,心里酸涩而沉重。
夏致在床边坐下,伸手拂去奶奶额角的一缕头发,轻声叫:“奶奶。”
老人仿佛正调动着全部精力等着这句呼唤。她睫毛抖动,很快睁开了眼睛。直到对上夏致漆黑的眼眸,老人空洞的眼睛一下子有了神采,似乎连脸上弯弯曲曲的沟壑都跟着焕发出一些生气。
她似乎没什么力气,连微笑都要用掉她不少精力。奶奶终于调整好笑容,向夏致颤巍巍伸出手。夏致瞬间眼圈通红,紧抿着唇握住奶奶的手。
“别话。”夏致轻声,“来去就是那几句,我都听烦了。别话,好好歇着。”
棠明白,奶奶几乎没了话的力气,夏致不想让她干着急。奶奶何尝不知道夏致的心思,她合上颤抖的嘴唇,微笑着打量夏致,看不够似的。
“奶奶,棠来了。”夏致给奶奶示意棠的位置,“你不是一直想见见她嘛,我给你带来了。”
奶奶这才注意到身边的棠。她缓缓转头过去,松开夏致的手,费力地移向棠的方向。
棠急忙轻握奶奶的手,笑着:“奶奶,我是田棠。”
奶奶眼睛发亮。她抬起另一只手费力地举到半空,姿势似是握着笔,做出画画的动作。夏致轻笑起来,看了眼棠,:“没错,就是我画的那个的田棠。”
坐在走廊一侧的长椅上,夏致失神地望着对面刺眼的白色墙壁。棠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到他,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应该很纳闷吧,我为什么会带你来这。”夏致突然。
棠摇摇头:“我早该过来看看奶奶的。”
“棠,”夏致,“我奶奶可能……不行了。我爸这些几乎吃不进东西,吞咽和呼吸都很困难,该用的办法都用了,医生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刚刚握着奶奶几乎瘦成皮包骨的无力的手,棠就觉得不太妙,现在听夏致这么,顿时像吞了块大石头,腹坠的难受。
“上个月我回来时,奶奶还能话。她似乎有某种预感,怎么也不舍得我离开……我真的很后悔,那时该请假陪她的。”夏致手肘撑在腿上,脸埋进手掌里。
“别这样自责,就算你当时请假,奶奶也不会同意你留下的。”
“棠,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奶奶了好多次,想见我女朋友,我才特意带你过来。”
“……嗯,你早些告诉我,我会早些陪你过来。”
“你不生气?”
“干嘛生气,因为冒充你女朋友吗?”
夏致转头看她,她正好也在看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突然一起笑了场。
敛去笑容后,夏致抱住棠,:“对不起,让你整夜在医院陪我。我现在很需要你,如果发生什么事,我害怕自己面对。”
棠拍了拍他的背:“你别老这些场面话。我们是好朋友嘛,我愿意陪着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夏致感激地望着她,突然:“想不想喝酒?”
棠有些心动,但看了下远处走动的医护,又不确定在医院喝酒合不合规矩。这么想着,她摇头:“这是医院,还是不要了。”
夏致点点头,从箱子里取出一条毯子和一些衣物,把长椅铺的舒服些,让棠躺下。
夜深了,奶奶自入夜后便不再清醒。夏致爸爸在病房内看护着,夏致不时进去观察着奶奶的情况,每次出来时便又更凝重些,坐在棠身边发呆。
这一夜棠没怎么睡,夏致更是彻夜未眠。夜里护士急匆匆地跑进病房两三次,大夫也进去过一次,好在并没出什么特别糟糕的状况。
渐渐亮起来,棠松了口气,夏致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两个人进去看了看奶奶,还是睡着,胸口几乎没什么起伏。
去吃早饭的路上,夏致总算有了些笑容,也时不时和棠打趣几句。只可惜轻松的氛围并没持续多久。吃过饭,他们还没出电梯,夏致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夏致的脸上顿失血色,拉起棠疯狂地在长廊上奔跑起来。
待他们终于到了病房时,护士们正在拔掉奶奶身上的仪器。夏致疯了一样冲进去,大声质问她们为什么这么做,护士似是已经见怪不怪,没多做解释,神情冷漠地走出病房。
棠耳鸣声几乎盖过了夏致的嘶吼。奶奶静静躺在床上,好像一个有些粗糙的蜡像。夏致握着奶奶瘦的脱形的手臂,头垂在奶奶身上,肩膀抖个不停。夏致爸爸有些呆滞地去拉夏致的手,被他用力甩开。
棠泪水奔涌。她没勇气看夏致悲痛欲绝的样子,后退着逃出门,靠在冰冷的墙上,似是终于想起来可以呼吸似的,疯狂地吞咽着空气。
夏致的哭嚎声仿佛从喉咙挤压而出时变了形,带着一种癫狂而荒诞的腔调,如潮水般,灌进棠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