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的犁铧刚翻起第一垄新土,西沟地脉便来了穿青衫的测量队。
为首的张典史踩着田埂往乱葬岗走,靴底沾了半块冻硬的土坷垃——那是去年冬没化尽的,混着草屑和碎陶片,像块结痂的旧伤。
这地儿平展,背风向阳。他用竹尺比着乱葬岗边缘,竹尺尖戳在一座矮土堆上,刨了这些荒坟,义仓能多囤三千石粮。话音未落,土堆后突然窜出个佝偻身影。
哭墙妪的灰布衫浸着晨露,骨杖敲在竹尺上发出闷响。
那骨杖不知是牛骨还是人骨,表面磨得发亮,杖头缠着褪色的红绳,绳结里塞着半片干菊花。不能动!她嘶哑的嗓音像锈聊刀,这里睡的不是尸,是没咽下去的话!
张典史后退半步,撞翻了随从的罗盘。
罗盘在地上滚了两圈,指针疯狂打转,疯婆子!他甩了甩被骨杖碰脏的袖子,这是官地,县太爷批了文书的!随从们抄起铁锨围上来,铁锨尖擦过土堆时,惊起几只黑鸦,扑棱棱掠过哭墙妪的头顶。
她突然蹲下,枯瘦的手扒开土堆表层的枯草。
露出的不是骸骨,是半块缺了口的陶罐,罐身糊着黑黢黢的饭焦,我女儿就埋在这儿。她把陶罐搂进怀里,指甲抠进陶土裂缝,她临咽气前,咬着我手心写了个字......老妪的拇指蹭过掌心,像在摩挲一道看不见的血痕,后来我忘了她的脸,可那个字,夜里会流血。
铁锨尖悬在半空。
张典史的随从们面面相觑,有个年轻的吏甚至往后缩了缩——老妪的眼睛太亮,亮得像烧透的炭,映得他们手里的铁锨都发颤。
变故起于一串铜铃声。
叮铃——脆响从山坳口炸开,阿牛的粗布腰带里塞着六七个铜铃,跑起来像串活的风铃。
他裤脚沾着泥点,怀里抱着卷《同心灶志》,停手!他冲到土堆前,用身子护住哭墙妪,这儿上月刚标了默哀区,文书在民议堂备了案的!
张典史的脸涨成猪肝色,毛头子懂什么官规?他夺过阿牛怀里的竹册,翻到标红页,什么破志......话音突然卡住——页脚盖着官府的骑缝印,墨迹还没全干。
山风卷着土粒打在竹册上,张典史的手指抖了抖,这......这得报县太爷。他冲随从使眼色,铁锨叮啷当啷收进筐里,今日暂且......
且慢。
清越的嗓音从田埂那头传来。
周芷若踩着新翻的泥土走来,月白裙角沾了星点泥渍,发间的木簪斜斜插着,倒比平日多了几分烟火气。
她站到哭墙妪跟前,蹲下身与老妪平视,您守的是谁?
老妪的手指抠着陶罐裂缝,指节发白:我女儿阿秀......她怀了八个月的娃,断粮那月,啃了半块观音土......她掀开陶罐盖,里面是半罐黑灰,这是她最后喝的榆树皮汤,熬糊了......
周芷若伸手碰了碰陶罐,陶壁上还留着老妪体温的余温。
她想起前日在民议堂,林晚儿《灶志》里记着青泥村断粮四十二日,饿殍三百一十七,原来每个数字背后,都是这样一罐熬糊的汤,一捧啃不动的土。
工程暂停。她转头对张典史,声音轻却带着分量,三日后,在这儿办认亲祭她望向哭墙妪怀里的陶罐,请村民来认认,这土里有没有自家的骨血。
张典史张了张嘴,最终喏喏应下。
哭墙妪却突然抓住周芷若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们不敢来的......她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怕见了骨头,想起娃喊饿的声儿。
消息像被风卷着的灰,散进西沟十八村。
吴二狗蹲在乞食帮的破庙里翻档案,竹片扎得膝盖生疼。
他是舌底签的新掌事,情报网的残卷在霉味里发脆,乱葬岗掩埋逾两千具,八成妇孺......他对着残卷上的字迹念出声,喉结动了动——去年冬,他在雪地里捡了个冻僵的女娃,那女娃临死前攥着他衣角,的也是。
竹片突然刺进掌心,他猛地抽手,残卷哗啦散了一地。
最底下的半页纸角画着座庙,旁边写着哭墙之下,有井无水,有碑无字。
二狗眯起眼——这乱葬岗他常来,可从没见过井。
他裹紧破棉袄,摸到怀里的半块烤红薯,是莫七婆塞的。
那老药师住在村东头的药庐,院里种满紫苏和艾草,找莫婆婆。他想起林晚儿过,她懂土里的事。
药庐的竹门虚掩着,莫七婆正往瓦罐里捣药。
杵臼声停了停,她抬头看二狗,眼神像看株在风里晃的草,你想问乱葬岗的井?她从药柜最底层摸出个青瓷瓶,瓶身凝着水珠,回魂露,用夜昙花汁泡的。她拔开瓶塞,二狗凑近闻,有股清甜的腥,撒在土里,能唤醒些旧情绪。
有用吗?二狗捏着瓷瓶,指腹蹭过瓶身的冰。
莫七婆又低头捣药,杵臼声里混着叹息:当年笑掌柜在时,总饭香能压过血味......她的手顿了顿,可有些痛,得先让它见光。
清明前的夜来得早。
周芷若坐在民议堂的残垣下,膝头摊着《同心灶志》。
月光漫过默哀区三个字,照见旁边新添的注:哭墙妪,守女阿秀及遗腹子,陶罐存榆树皮汤灰。
远处传来阿牛的铜铃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墙外。周姑娘。他的声音带着夜露的凉,吴二狗,明早要去乱葬岗试回魂露。
周芷若合起竹册,指尖触到封皮的粗麻。
风里有股若有若无的甜,像新蒸的麦香,又像将开未开的夜昙。
她望着东头的乱葬岗方向,那里的哭墙在月光下像道沉默的唇,正酝酿着什么,要在晨雾里出口。
清明的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乱葬岗的土腥味漫上来。
周芷若跪在哭墙前,月白裙角沾了露水,发间木簪被雾汽洇得发亮。
她身后跪着十三个自愿者——有扛过米袋的脚夫,有补过战衣的老妇,还有攥着竹片的吴二狗。
阿牛守在五步外,铜铃用布包了,怕惊着这雾里的静。
洒吧。她对莫七婆。声音轻,却像根针戳破了雾。
莫七婆的手比晨雾还稳。
青瓷瓶倾斜时,瓶身水珠顺着指缝滚进袖管,药液滴落的声响比心跳还轻。
第一滴触到泥土的刹那,地面腾起细烟,幽蓝微光像被揉碎的星子,从土缝里渗出来。
第二滴、第三滴......整片乱葬岗的土都开始发亮,像有人在地下点了盏盏灯。
先是一声极轻的啜泣,像风穿过破窗。
接着是模糊的,尾音像被水浸过的棉线,飘在雾里。
卖豆腐的老刘突然抖起来,他跪得太急,膝盖撞在土块上,却像没知觉似的,双手抓着自己头发:是阿妹!他喉结滚动,声音破了音,三年前她跟着逃荒队走,等开春要喝我磨的豆脑......他突然往前爬,指甲抠进发光的土里,阿妹!
阿妹你冷不冷?
哥带了厚棉絮来——
人群炸了。
补战衣的老妇突然捂嘴呜咽:我家栓子,他喊娘,我脚疼......脚夫红着眼眶跪下去,额头抵着土:我兄弟哥,米缸底下有半块锅巴......幽蓝的光里,哭墙妪的骨杖地砸在地上,她怀里的陶罐不知何时掉了,黑灰混着露水,在她掌心洇成个字。
可这回她没哭,只是盯着土,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声,像在应和那些飘在空中的呼唤。
周芷若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夜在民议堂,翻开《同心灶志》最新一页,墨迹未干的饿殍三百一十七突然变成三百一十七个名字——阿秀、栓子、米缸底下的锅巴、等豆脑的阿妹。
晨雾漫进窗棂时,她在默哀区旁写了新注:同息原,同呼吸之地。
各位。她站起来,声音裹着雾,却比敲钟还响,这地从今往后不叫乱葬岗,叫同息原。她蹲下身,捧起一把泛着蓝光的土,往后每家取一捧土,在自家灶台煨七日。
土暖了,魂就暖了。
柳五爷站在人群最后,嘴角扯出个冷笑。
他手里还攥着早年间管粮时用的铜秤砣,硌得掌心生疼——当年断粮误判,他被百姓砸了粮铺,铜秤砣滚进泥里,今日才从箱底翻出来。胡闹。他嘀咕一声,转身往家走,棉鞋踩得泥点子乱飞。
可等他推开门,老妻正蹲在灶前。
她怀里抱着个粗陶碗,碗里是捧来的土,灶膛里的火映得土泛着暖黄。你......柳五爷喉咙发紧。
老妻没抬头,用枯枝拨了拨火:桂英爱吃我煨的土灶饭。她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当年断粮那月,她最后灶膛凉了,饭就不香了......
柳五爷的铜秤砣掉在地上。
他蹲到老妻身边,看火苗舔着陶碗,土的温度透过碗底渗进掌心。
那温度不烫,像有人轻轻握着他的手。
他想起桂英临终前,他攥着空粮袋在门外转圈,连最后一碗米都换了药——可药没换来,米也没了。
这夜他没合眼。
刚擦亮,他就揣着块青石板来了同息原。
石板上刻着字,墨迹未干:李氏桂英,饿卒于癸卯冬,吾妻也。他把石板往土堆前一放,喉咙发涩:埋了桂英这些年,头回敢写她名字。
第七日的晨雾比清明更淡。
同息原上堆起座土坛,一千三百捧土垒成,每捧土下都压着块刻名砖。
周芷若站在坛前,看见柳五爷的青石板在最顶层,被晨光照得发亮。
轰——
裂帛似的声响惊得阿牛的铜铃哗啦作响。
哭墙从中间裂开道缝,像被谁掰开了嘴。
缝隙里露出的不是骸骨,是整整齐齐码着的骨灰坛,坛身嵌着碎瓷片拼成的涂鸦:歪歪扭扭的米饭、圆滚滚的包子、画成锯齿状的太阳。
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娃挤进来,举着朵野菊往坛缝里塞:这是我画的太阳,给阿婆暖手。
周芷若望着那些涂鸦,突然想起笑掌柜过:最苦的时候,人最会画甜。她蹲下身,摸了摸坛上的瓷片——是粗陶碗的碎片,和哭墙妪怀里的陶罐一个颜色。
不如在这儿建所无门学堂。她转身对众人,孩子读书的地方,就从最不敢看的地方开始。
阿牛的铜铃在夜里格外清亮。
他摇着铃巡到新夯的地基前,月光漫过未砌的砖墙,照见墙根下散落的刻名砖。
风掠过砖缝,传来细不可闻的低语,像有人在、土灶饭太阳。
铜铃声撞着这些低语,荡出一圈圈涟漪,最后融在晨雾里。
同心灶的烟囱已经冒起炊烟了。
谷雨那日刚亮,总有些老习惯要守——比如等晨炊开锅时,闻那第一缕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