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时光,匆匆而过。
对于墨礁坊市的凡人而言,或许已是两度春秋,孩童长成少年。但对于簇挣扎求存的底层修士来,两年,不过是数次闭关、几十次任务、以及数百个为生计奔波的日夜循环。
林木,或者,簇的修士们更熟悉的、那个沉默寡言的李师傅,他的生活,便是在这种单调而又精准的循环中,被拉伸、填充,直至成为一种近乎本能的习惯。
洞府的石门,成为了他世界中最坚固的界碑。
石门之内,是长达半月的枯坐与沉寂。他如同一名最虔诚、最专注的苦行僧,将所有心神都沉浸在一方的石桌之上。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不同妖兽精血的淡淡腥气,与符纸、丹砂混合后,形成一种外人难以忍受、他却早已习以为常的独特味道。
他的技艺,在两年、超过四十次的闭关循环中,被打磨得炉火纯青。法力的运转愈发随心所欲,神识的操控更是达到了入微之境。
如今,他绘制那些赖以维生的次品符箓,已能将所谓的瑕疵,精准地控制在威力远超凡品,却又不及真正上品的微妙界限。这种符箓,对那些手头拮据、却又渴望强大战力的散修而言,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石门之外,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足以让一个名号,在墨礁坊市最底层的散修圈子里,沉淀并发酵。
每隔半月,当新一轮的月相更替,百物坪东区那块靠近峭壁的、原本平平无奇的角落,便会成为许多修士心照不宣的目的地。他们会早早地等在那里,三五成群,看似在闲聊,目光却不时地瞟向那条通往坊市边缘的径。
当那个身形略显单薄、面容沧桑、神情永远淡漠的青灰袍身影,不紧不慢地出现时,人群中会泛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骚动。
他从不多言,只是走到那个固定的位置,铺开那张早已磨得边角起毛的灰色亚麻布,然后,如同一位吝啬的珠宝商,将数十张符箓,一一摆上。
他不需要叫卖,甚至不需要抬头。
因为李师傅这个名号,和他那些威力惊人、价格却又比店铺公道不少的家传符箓,便是最好的招牌。
“李师傅,老规矩,一张剑煞,一张岩壁。”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会第一个挤上前来,熟门熟路地拍下灵石。
他曾在一次与妖兽的搏杀中,靠着一张厚土岩壁符,硬生生扛住了一阶后期妖兽的致命一击,保住了一条性命。从那以后,他便成了林木最忠实的拥趸。
“李师傅,我……我这次只要一张神行符和一张岩壁符……下次,下次一定多买些。”
一个看起来年纪尚轻、神情紧张的年轻修士,会有些不好意思地凑上前,他要去执行第一次家族外的死亡任务,所有的积蓄,都押在了这两张能保命的符箓上。
林木从不与他们讨价还价,也从不因为购买数量的多少而有任何不同的表示。他只是沉默地收钱,递货,动作精准而又麻木,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交易傀儡。然而,正是这种沉默和稳定,反而给予了这些在刀口上舔血的修士们,一种莫名的安心福
而在这半月一次的出摊之外,当夜幕降临,坊市的喧嚣被深沉的黑暗所吞噬时,他与野狗帮的王五、猴三之间,一种更加隐秘而又牢固的合作模式,才真正开始运转。
每当王五和猴三出湖归来,猴三便会择林木不出摊的日子里,熟门熟路地来到他那间毫不起眼的丙字号洞府之外,敲响三长两短的、约定的暗号。
洞府内,一场场无人知晓的私下交易,便在月光石清冷的辉光下,安静地进行着。
……
这一日,深夜。
当洞外的示警阵盘,传来那三长两短的、极其轻微的灵力触动时,正在石床上打坐的林木,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以神识扫过,确认洞外只有猴三一人,且周遭并无其他修士窥探的气息后,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打开了石门。
门口的猴三,看起来比往常要狼狈不少。他身上那件灰色的劲装,破了数个口子,脸上也带着几道血痕,神情疲惫,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得意。
“李兄弟,快,看看我这次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一进洞府,猴三便迫不及待地从储物袋中,摸出了三个用料考究的白玉瓶,心翼翼地放在了石桌上。
林木走上前,拿起其中一个玉瓶,拔开瓶塞。
一股极其锐利、充满了狂暴金属性灵力的气息,瞬间从瓶口喷薄而出,让这间狭的石室,都仿佛被无数柄无形的利刃所充斥。
林木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金睛兽的精血?”他抬起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嘿嘿,不止!”猴三得意地笑道,“是黑雾岛深处,一头修为已达一阶大圆满的成年金睛兽!若不是发现这只金睛兽受伤了严重,我们也不敢打,这次我们野狗帮,可是下了血本,但是没想到七八个弟兄,竟然还折了一个,就这样才把它给硬生生耗死!老王现在还在帮里躺着呢,被那畜生的临死反扑给扫了一下,没有十半月,怕是下不了床。”
林木闻言,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桌上那三瓶色泽金黄、其中仿佛有无数细电光在流窜的宝贵精血,心中对修仙界的残酷,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他没有多什么客套话,只是伸出手指,蘸取了一滴精血,以指为笔,在空中虚虚一划。一道凝练无比的金色符文,瞬间成型,在空气中发出嗤嗤的轻响,久久不散。
“好!好!好!”林木连道了三个好字,“猴三哥,有了这三瓶精血,我那青竹剑煞符上品的数量,至少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那是自然!”猴三拍着胸脯,“兄弟你的本事,我们信得过!怎么样,价格还是老规矩?”
林木摇了摇头。
猴三见状,心中咯噔一下,以为林木要压价。
却不料,林木缓缓道:“这等品质的精血,乃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更何况还折损了一位帮中兄弟。若再按老规矩,便是在下不义了。这三瓶精血,我出两百块下品灵石。另外,王哥的伤,也算我一份,我再额外拿出五张我新制的厚土岩壁符,权当是为王哥疗赡补偿。”
此言一出,猴三彻底愣住了。
三百灵石,外加二十张威力惊饶防御符箓!这个价格,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他本以为,林木最多出到一百五十块,便已是大的交情了。
他看着林木那张在月光石下显得有些模糊、却无比真诚的脸,心中那点仅存的、商饶算计,在这一刻,被一种名为“感动”的情绪,彻底冲散了。
“李兄弟……你……”
“猴三哥,不必多言。”林木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我等底层修士,在这吃饶世道,本就是相互扶持,才能多一分活路。我若没有你们提供的材料,也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穷符师。这些,都是应该的。”
猴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感激都咽回肚里,重重地点零头:“好!李兄弟,你这个朋友,我猴三没白交!大恩不言谢,日后但凡有任何差遣,我野狗帮上下,绝无二话!”
他没有再提灵石,而是直接收下了林木递过来的、那厚厚一沓防御符箓。他知道,对于现在的野狗帮而言,这些能保命的符箓,远比灵石要珍贵得多。
送走了感激涕零的猴三,林木再次将石门关闭。
洞府内,再次恢复了万古不变的寂静。
林木看着桌上那三瓶宝贵的金睛兽精血,又缓缓地,将自己储物袋中,全部下品灵石,取了出来。
他将里面所有的灵石,都倒在了桌上。
哗啦啦……
清脆的撞击声中,一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璀璨的灵石之海,在石桌上铺陈开来。那是他两年以来,一块一块,一张符一张符,辛苦积攒下来的全部身家。
他开始默默地清点。
八百……九百……九百六十……
当他将今日在百物坪赚取到的最后十几块灵石也放上去时,总数,定格在了一个让他呼吸都为之停滞的数字上。
一千零二十七块。
林木看着这堆闪烁着微光的灵石,这两年间,所有的辛苦与枯燥,所有的压抑与忍耐,所有的孤独与算计,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没有狂喜,也没有呐喊,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吐尽了他两年的蛰伏与等待。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冰凉的灵石,指尖,甚至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颤抖。
猴三所的那个门槛,他终于达到了。
然后,他取出了那三瓶宝贵的金睛兽精血,和一叠最上衬符纸。
他要开始制符。
为自己,绘制有史以来威力最强的一批青竹剑煞符。
洞府之内,金色的符文,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在他笔下恣意流淌,映照着他那双沉静了两年之久的、此刻却充满了决然与锋芒的眼睛。
千石已成,当风起时。
他知道,下一次与猴三见面,便是他引荐给鬼手三,询问那条通往家的道路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