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在这里?”
在利兰跟着斯隆·加德纳的背影,踏入一片被阴影与灰尘共同统治的疆域后。
几乎是在同一个心跳周期内,两声源自不同声道的惊呼同步响起。
一声来自于利兰本人,声线尖锐,如同被突然按下琴键的走音钢琴。
另一声则来自于他血缘上的兄长,乔迪。
其音色要浑厚得多,仿佛一只被无故惊扰的、正在休眠的猎犬所发出的低吼。
他们所处的空间,是住宅附带的双车位车库。
此刻,它看上去不像是交通工具的停泊港,更像是一个被匆忙废弃的、属于某位业余发明家的梦境残骸。
一辆被拆解到只剩下骨架的bmx轮车,其裸露的铬合金车架在从门缝挤入的光线中,反射出手术器械般的冷光;
墙角堆叠着数代电子游戏主机,从世嘉的“创世纪”到任堂的N64,其线缆纠缠一处,宛若某种黑色塑料质地的克苏鲁神话生物;
另一侧,一台蒙着厚厚尘埃的卧推架和几片生了锈的杠铃片,无声地诉着某个未曾开始便已宣告终结的健身计划。
墙上贴着几张乐队海报,其边缘已因湿气而微微卷曲。
乔迪正坐在一张折叠椅上,他身上那件明显大了一号的橄榄球队训练衫,松垮地挂在并不算格外壮硕的肩膀上,仿佛一件缴获的、尺寸不合的战利品。
他的外貌几乎是对某种青春期定式的拙劣模仿——那种试图用外在的符号来拼凑一个叛逆内耗、注定失败的尝试。
他标榜个性。
但在利兰看来,乔迪的颅腔内空空如也。
所装填的,无非是些从同龄人那里批发来的、二手甚至三手的过时观念。
“斯隆,我不明白,”
利兰率先发难,表现出一种面对污染源时的本能抗拒,
“智识层面的交流,需要一个纯净的环境。
任何不可控的、以情绪而非逻辑为导向的变量,都可能导致整个计划的熵增,直至最终的、不可逆的热寂。
而他,”
利兰用下巴朝着乔迪的方向轻微示意,动作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
“就是那个变量。”
“他能干什么?!”
乔迪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双臂张开,做出一个夸张的、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的姿势,但眼中喷薄的怒火却只精准地锁定在自己弟弟身上,
“他连拧开一瓶新的番茄酱都需要借助工具!”
斯隆·加德纳只是静静地站着,双臂交叉在胸前。
午后的光线斜斜地穿过车库窗户上积攒的污垢,在她脸上投下一道明暗交界线。
她既没有因这场争吵而感到不耐,也没有试图调解的急牵
这是年龄段相近的兄弟之间永恒的难题。
尤其在现代社会,当一个家庭内部出现赋与性格的显着分野时,这种矛盾便愈发尖锐。
他们一个被赋予了超常的智力,另一个则拥有符合社会主流审美的体格与活力。
然而,他们内部的思维模式,却又因相似的家庭教育与成长环境而被塑造成了镜像。
他们看待问题的底层逻辑惊蓉一致,以至于任何分歧都显得无法调和。
双方都坚信对方是错误的,却从未意识到,自己所站立的,不过是同一枚硬币的另一面。
所幸,斯隆在这里。
而她最擅长应对此类情况。
“所以,你们都想解决社区的问题,”
她终于开口,声音清脆,切入了争吵的核心,“但都认为对方只会把事情搞砸。”
“我能想到办法!”
利兰立刻反驳。
“我可以去行动!”
乔迪不甘示弱。
“很好,”
斯隆的嘴角勾起弧度,
“乔迪,你的办法是什么?”
“我……”
乔迪的语塞了,他强壮的身体似乎无法为他的大脑提供足够的能量,
“我可以……努力去做!
我可以敲门,直到他们同意为止!”
他的辩解听上去,如同一个试图用喊叫声来填平峡谷的旅人,充满了徒劳的悲壮。
斯隆的目光转向利兰,那眼神仿佛在
“到你了”。
“我已经证明了我的方法行不通,”
利兰坦率地承认失败,但随即补充道,
“但这不代表我没有能力。我只是需要正确的理论模型。”
“你连走到布恩先生家门口的那条路,都需要踌躇一分钟,”
斯隆的声音依旧平淡,“我亲眼所见。”
“那条路太危险了!”
利兰的声调陡然拔高,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冒犯。
“比如?”
“比如,路边的灌木丛的高度恰好能遮蔽一只中型犬的视野盲区;
比如,第三棵橡树的枝干上有疑似白蚁侵蚀的痕迹,存在突然断裂的风险;
再比如,根据我过去三周的观察,邮递员的卡车总会在上午十一点左右经过,其扬起的尘土可能含有超过安全标准的pm2.5颗粒。
我需要评估所有风险!”
“那是在为你的胆怯寻找逻辑自洽的借口,”
斯隆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他的辩护,
“利兰,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一场提交给学术期刊的同行评审。
我们需要的是执行力,是承担风险的勇气,而不是一份长达五十页的风险规避报告。”
“好吧。”
利兰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愉快的情绪像在他脸上迅速扩散开来。
这是他的习惯,一种无法也无意掩饰的坦诚。
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尽管他觉得斯隆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触及了问题的核心,但他依旧无法完全释怀。
“但我还是对他参与行动,持保留意见。”
“我也是,”
乔迪立刻跟上,语气同样坚定,“对利兰的参与,持保留意见。”
斯隆没有在这两位兄弟永无休止的内耗上过多纠缠。
她迅速地将话题拨回了主干道。
“我研究了业主委员会的章程文件,以及本地盛县政府的相关法律条例。”
她从背包里取出一台银色的笔记本电脑。
随着屏幕亮起,一旁还在用眼神互相攻击的两兄弟,几乎是同时将注意力转移了过来。
首先,是导致我们目前困境的核心,”
斯隆的指尖在触控板上轻盈地滑动,屏幕上显示出一份扫描版的pdF文档,她用光标高亮了其中一段,
“根据我们社区业主委员会章程,任何涉及改变社区公共区域外观、或增加全体业主公共事业支出的提案,其通过必须获得绝对多数的支持。
而这里的‘绝对多数’,被进一步定义为社区全体注册业主总数的多数,而非仅仅是参与投票者的多数。
”对,”
利兰立刻理解了其中的关键。
这是一个旨在维持现状、阻止任何变革的、极其保守的条款。
“常规路径有几种,”
斯隆的指尖在触控板上轻盈地滑动,屏幕上的pdF文档随之滚动,
“第一,我们可以联合其他同意的业主,向法院提起诉讼。
理由是少数业主的决定,将整个社区置于可预见的、巨大的安全风险之郑
我们可以引用‘伍尔西大火’后,马里布地区‘海滨殖民地社区诉讼案’的判例。
那起案件为‘集体安全权高于个体选择偏好’提供了法律支持。”
“妈妈不会同意我们这么做的,”
乔迪立刻摇头,“她会觉得我们在惹麻烦。”
“而且这会花掉一大笔钱,”
利兰补充道,
“诉讼费、律师费……我们没有这个预算。”
“所以这两个方案都被我放弃了,”
斯隆轻轻合上电脑。
“明智的选择。”
利兰非常严肃地点零头,仿佛这个结论是他自己得出的一样。
“我们几乎不能主动做什么,”
斯隆继续分析,
“因为我们的资源极其有限。
成年人不会支持我们进行任何有法律风险的尝试,那需要昂贵的律师费和我们无法承担的活动经费。”
“我们可以在社区内部筹一笔钱?”
利兰提议道。
“这是个可选项,但成功率趋近于零,”
斯隆瞥了他一眼,
“自从你上次试图用社区公共基金的名义,向一家位于新墨西哥州的实验室订购了一微磕锎-252之后,任何由你发起的募捐都会被视为高风险行为。”
“那我——”
乔迪正欲开口。
“他们会觉得你是拿这笔钱去组建一支朋克乐队,或者买一辆二手的哈雷摩停”
斯隆直接截断了他的话。
两兄弟互看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了对斯隆评价自己兄弟那部分的、高度的赞同。
“但是,”
斯隆的手指轻轻一点,屏幕上的文档切换成了另一个界面。
这是一个政府网站的截图,标题是《洛杉鸭县消防法典修正案》。
“我查阅了消防法典,特别是针对我们所处的‘甚高火灾风险严重区域(Very high Fire hazard Severity Zone)’的补充条例。
其中,有一条‘紧急状态优先条款(Emergency State Supremacy clause)’。”
“‘当县政府或州政府因可预见的自然灾害(包括但不限于野火、地震、洪水等)而宣布特定区域进入紧急状态(State of Emergency)时。
所有旨在规避、防御或减轻灾害损害的、由社区内部发起的紧急措施,其法律优先序级将高于任何地方性社区业主委员会(hoA)的内部章程。’”
斯隆没有停顿,继续用光标指向了该条款的一条附则:
“‘在此类紧急状态之下,若一项紧急防御方案,获得了所有参与投票之业主的完全同意(Unanimous consent of All Voting members)。
则该方案可被视为立即通过并授权执行,无需遵循常规章程所规定的、需要全体业主绝对多数支持的繁琐投票流程。’”
“我听不太懂。”
乔迪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试图理解量子力学的原始人。
“这不解决问题。
就算是在紧急状态下,我们依然需要‘全部投票的住户’都同意,”
利兰下意识地进行反驳,
“这依旧是一个苛刻到几乎无法在现实中应用的条例。”
“不,”
斯隆摇头,她的目光与利兰在空中交汇,
“它存在一个问题。”
利兰微微瞪大了眼睛,他重新审视着那条法规,每一个单词,每一个标点。
但在他看来,那依旧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我看不出来。
我们无法保证那两户人家在那个时候,会不会改变主意。”
“死脑筋。”
斯隆叹了口气,略微凑近。
她与利兰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
“这个法规和hoA的章程有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近感,
“它的‘全部’,限定的是‘参与投票的住户’,而不是‘全体住户’。
也就是,只要在投票发生的那一刻,让会投反对票的人,无法参与投票,就可以了。”
“你想去绑架他们?”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击穿了利兰的神经中枢。
他整个人立刻向后缩去,双手举在胸前,做出一个标准的投降姿势,脸上写满了惊恐,
“我拒绝!我不想参与!
我不想当共犯!
根据刑法典第207条……”
“你不是之前在社区安全会议上提交过一份报告。
我们社区统一安装的那批智能燃气灶,其电子控制模块存在可以被远程利用的固件漏洞吗?”
斯隆打断了他的法律讲座,语气轻松,像是在讨论周末的电影。
“对,那个漏洞可以……”
“完全可以利用那个漏洞,制造一次极其轻微的、不会触发警报的燃气泄漏事故,”
斯隆的嘴角弯成一个完美的、恶魔般的弧度,
“然后,让他们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直到投票结束。”
“不!我拒绝!”
利兰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有些扭曲。
斯隆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话。
她只是歪着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混合着无奈、好笑与沉思的复杂情绪。
在这一刻的利兰眼中,她整个人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光晕所笼罩,像一个令人完全无法捉摸的魔鬼。
“好吧,”
斯隆终于打破了沉默,似乎做出了某种让步,
“你不需要参与执校
你只要接受我们的‘技术咨询’。
提供一份可行的、关于如何利用那个漏洞的方案明就行了。
你不知道我们拿它去做什么。”
“可我现在知道了!”
利兰绝望地喊道。
“好吧,”
斯隆耸了耸肩,抛出了她的最后一张牌,
“那我就把你上周六去参加数学讲座的路上,被一只路边的橘猫吓得不敢过马路,最后还是我救了你的事情,告诉你妈妈。”
“我同意!”
利兰几乎是在零点零一秒内给出了回答。
态度之坚决,转变之迅速,仿佛刚才那个高喊着拒绝的自己,只是一个存在于平行宇宙的幻影。
这是斯隆意料之中的反应。
不过,她并不保证这件事最终会不会被某位夫人知道。
因为在场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好的,看来你们已经讨论完了,”
一直处于状况外的乔迪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
他挠了挠头,一脸困惑,
“那我需要去做什么?
我还是完全听不懂你们在什么。”
斯隆转过头,朝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
“你干活就行了。”
“你也只会这个。”
利兰在一旁声地补了一刀。
就在这时,利兰的大脑中似乎有一个新的逻辑节点被点亮。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于是再次开口询问斯隆:
“你怎么知道,社区一定会进入紧急状态?你怎么知道会有火灾?”
“我计算出来的。”
斯隆回答得很快,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神采。
“那不可能,”
利兰立刻予以否定,
“洛杉鸭县每年的野火爆发地点和时间都呈现出高度的随机性,其模型复杂度远超现有的任何气象预测系统,你不可能……”
“好吧,”
斯隆举起手,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脸上露出一丝被看穿后的狡黠,
“其实,在我想到这个主意之后,就给一家公司发了封邮件,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
“给谁?”
“伊米塔多公司。”
斯隆回答道,
“他们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但是,他们告诉我,火灾会在八月十六号的夜晚,或者八月十七号的凌晨发生。
而且,风险……很大。
届时,整个区域很快就会进入紧急状态。”
这是一个异常具体,具体到令人不安的答案。
它似乎完美地解答了利兰的疑问,但作为一个解释,其本身却又充满了不合情理的疑点。
伊米塔多公司的人,怎么会知道得如此精确?
好奇心在利兰的脑海中奔涌。
不过,他能感觉到,斯隆不会,或者,也无法给出更详细的回答了。
她不知道。这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