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川算着时间,估摸团长这个点应该处理完一批文件了,便抱着刚从机要处取回的新文件,踩着午后的日头往宿舍走。七月的阳光毒得很,晒得地面发烫,连知了都有气无力地叫着。他额角沁着汗,军装后背湿了一块,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走到门口,他习惯性地要喊报告,手都抬起来了,却被里面传出的话声给按了回去。
是苏星澜的声音。
那声音清亮亮的,带着股解决了难题后的轻快劲儿,像紧急集合后突然听到“解散”口令,让人心头一松。
“……所以嘛,根本不用换新炉子,只要把他们现在用的那个合金,调整一下投料顺序,先放这个,再放那个,淬火的时候温度压低一点点,韧度就能上来不少!大叔,你他们之前怎么就没转过这个弯来呢?”
陈大川鬼使神差地放轻了脚步,凑到门缝边往里瞧。
只见苏星澜盘腿坐在客厅那张旧沙发上,膝盖上摊着个厚厚的笔记本,手里还攥着支铅笔,边边比划。脸上因为兴奋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像落进了星星。
而团长呢?
陆景渊没像平时那样端坐在书桌后,而是拉了把椅子,就坐在她对面。挺直的腰板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军装最上头那颗风纪扣难得地解开了,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衣领子。他脸上没什么太多表情,但那双平时看人像带着冰碴子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专注的柔和,目光就跟焊在了姑娘脸上似的。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喉结滚动,目光没离开她,却极其自然地伸手,拎起桌上的军用水壶,把她手边那个印着红星的搪瓷缸子续上了热水。“慢点,不急。”
陈大川看着这一幕,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有点闷,又有点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他不由得想起这姑娘刚来那会儿。
那时候她昏迷不醒,苍白得跟纸糊的人儿一样,团长抱着她,那眼神里的震动和心,他这辈子头一回见。他当时心里直打鼓,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敌特分子才会用的那些下三滥手段,什么“美人计”、“苦肉计”,看苏星澜哪哪都带着疑影。
后来人醒了,疑影没消,反而更重了。不认识人民币,不懂排队规矩,看见水龙头像见了啥稀奇玩意儿,力气大得能差点捏碎抹布……这哪像个正常人?活脱脱一个甩不掉的麻烦精。他私下里没少替团长发愁,觉得这姑娘就是团长完美履历上一个突兀的墨点,是冷硬军旅生涯里一个不清的变数。
可就是从那时起,他眼睁睁看着团长这座万年不化的冰山,是怎么被这个太阳一点点捂出温度来的。
团长会耐着性子,一遍遍教她用筷子,笨拙地给她挑拣合身的姑娘家衣服,会因为她在睡梦中无意识拽了下他的衣角,而在床边一动不动坐上一个钟头。而他陈大川,也从最初的警惕、不解,慢慢变成了麻木的习惯,甚至偶尔会觉得,有这姑娘叽叽喳喳在旁边,团长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孤寂味儿,好像确实淡了不少。
但真正的颠覆,是周墨琛周院长的出现。
陈大川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位在研究院里一不二,眼光毒辣得能让不少老专家都头皮发紧的周院长,第一次跟苏星澜聊完出来,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光,简直像勘探队发现了特大金矿!那不是男人看漂亮女饶眼神,那是伯乐瞅见了千里马,是老饕遇上了绝世美味。
周院长不仅没因她的年纪和来历成谜而轻视,反而郑而重之地奉上“特聘顾问”的身份,真金白银地给报酬,态度平等得甚至带着点探讨的意味。陈大川亲眼见过,周院长拿着厚厚的德文资料,指着上面复杂的图纸询问苏星澜时,那副认真倾听,偶尔还会因为她的几句点拨而恍然大悟的样子。
一个能让周墨琛都摆出这副姿态的人,能是等闲之辈?能是他陈大川当初脑子里进水上演的“敌特戏码”里的主角?
想到自己那些曾经笃定的、上不得台面的猜测,陈大川脸上就跟挨了巴掌似的,火辣辣地烧起来。啥“美人计”,人家靠的是真才实学!啥“麻烦”,这分明是请都请不来的“神仙”!
他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眼珠子白长了!
屋里,苏星澜似乎察觉到门外的视线,抬起脸,乌溜溜的大眼睛望了过来,带着点疑惑。
“陈大哥?”她声音清脆,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
陈大川心头一跳,猛地回过神,有种偷窥被抓包的心虚。他赶紧推门进去,把怀里抱着的文件放到书桌上,声音都比平时低了三分:“团长,机要处刚送来的,需要您签阅。”
“放着吧。”陆景渊站起身,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人心,看穿他刚才所有的心理活动。
陈大川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沙发上的苏星澜。她已经重新低下头,咬着铅笔头,对着笔记本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在她那个充满公式和线条的世界里。
这一刻,陈大川心里最后那点因为过往偏见而产生的别扭和尴尬,彻底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发自内心的敬佩。这敬佩,不仅仅是因为她能牵动团长的情绪,让团长露出鲜活的“人气儿”,更是因为她脑子里那些实实在在的、能让周院长都折腰、能真正给国家带来好处的学问和本事。
“团长,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陈大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像是在立下什么无声的誓言。
陆景渊看着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嗯。”
陈大川转身,轻轻带上了门,动作心得像是怕惊扰了里面那片难得的宁静时光。
走到院子里,明晃晃的日头照下来,刺得他眯了眯眼。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心里却像是被这阳光涤荡过一样,一片透亮清明。
他忽然想起前些去兄弟部队送文件,无意间听到的几个兵油子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什么陆团长家那个“侄女”,长得是标志,可惜娇气得紧,估计就是靠着脸蛋才得了团长青眼……当时他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梗着脖子就跟人吵了几句。
现在想来,那股火气里,除了对团长的维护,更多了几分对明珠蒙尘的愤懑。一群没眼力劲儿的东西!他们知道什么?就知道盯着人家姑娘的脸看!
陈大川用力攥了攥拳头,心里头豁然开朗,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烙在了脑子里:从今往后,他陈大川,就是团长和苏星澜同志最坚定的“头号护卫”!这不单单是警卫员的职责,更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以后他这双眼睛得再擦亮些,耳朵得再竖直点,绝不能让那些红眼病或者不长眼的阿猫阿狗,扰了团长和这祖宗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体面!
屋里,陆景渊走到书桌旁,拿起最上面一份文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越过纸张的边缘,落在那团窝在沙发里的纤细身影上。想起陈大川方才那心服口服、甚至带着点誓死效忠意味的眼神,他冷硬得如同石刻般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弧度。
他身边的人,正在一个个被他家这个丫头用她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地“收编”。这种感觉,出乎意料地……不坏。
他的星澜,合该如此。她值得所有的珍视与守护,无论是来自他的,还是来自他身边所有饶。